1961年初的暮冬之雪，静悄悄地飘来了两个懂雪的人。两位领受了被撇开和冷落后，这场雪所重新带来的心怀温暖和情致漂白。北中国的雪以吉祥东北的名义迎接了他们，雪霁灿烂的晚霞仿佛婉转地来专程照耀他们。“东北需要我们，我们愿意前往。”给副总理兼外交部部长陈毅展纸书心:“五七年一见，觉公如冬日可亲，至今耿耿难忘。现受聘将去吉林，拟趋谒辞行。”“觉公如冬日可亲”，是他们独特的对雪的悟道和亲昵，既如冬日里来了雪中送炭，也若寒天里注入沃雪深情。不日，两位被从后海南沿接来副总理家中，诗人的陈毅劈头一句:“我是了解你的!你把全部的书画珍宝都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你是热爱祖国的!”猛然地下下来的一番春雪温暖地抱紧了两人，先是似有些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全都化作荡漾春水夺眶而倾泻。此时，晚霞宛若曙色朝霞铺进两位的满眼。这两个人从另外的意义上又是一个人，因为后世谈起和论及总是把他们分不开，就像是个体的雪花因为飘落的缘分而相拥到了一起就再也分不开了一样，只能称作一驹一素、一动一静，亦词亦画、宜书伊美的张伯驹潘素之雪了。一年后下下来的暮冬之春雪，静悄悄地兑换出一个摘帽的春天、下下了一场因平反而不平凡的福雪!暖融融的太阳和白绒绒的雪片交换了天空而不住地照射下来，满眼皆是快雪时晴的豪侠快慰和若灿如仙的词情画意。比雪花可是大了去了的羊肉片，热呼呼地下了肚里、上了心头，这是在京城皇家火锅的故里才有的热的雪、腾腾向上飘动的情的雪。这是时任文化长官宋振庭代表吉林，给懂雪的张潘二先生专门下下来的一场暖雪。后世历史证明，是他们给吉林下了一场吉瑞福贵之雪……
生命之白写高洁。夫妇先生的民国文化晴雪，是慢慢地曼曼地飘进到当代里来的。皆为来世于早春雪天的张伯驹潘白琴二先生，结为伉俪时是顶着腊月雪由上海来到北平的。潘素第一次触碰到北方可以长久站得住的雪，且身边依傍矗立的恰是俊秀雪山一样深爱着的雪。奔跑不跌、激情四射的民国四公子之张伯驹，恍若一匹古年里威名赫赫那夜照白之名驹。一把琵琶收紧了听似莺燕温婉、内中风雨萧瑟的秦淮之怀，由印光法师改名白琴为慧素点化出一片素雪。姑苏洞房烛声:“今日喜日，如何还是一身洁白素装?”“洁白如素是我的本色呀!”伯驹信手由心荷花一幅，提款:“出污泥而不染，为夫人白琴而作”。雪的气质在于白、雪的魂魄载于白，琴音如慧琴弹慧，素色为白素写白，由此张潘二先生成为一对雪白雪炽的挚爱知音!“江山倏换色，万象无声都一白……”梨园名伶戏坛泰斗的梅兰芳，兴致勃勃对雪而诵伯驹西山赏雪归来力作《霓裳中序第一》，让壬申正月的缀玉轩书房平添了雪意词情!而后兰芳举笔，精心临摹明代佛相册中一尊身披袈裟右手抱猫的佛像，特为伯驹三十五岁辰备下恭贺礼物，殷红的“兰芳之印”恰是雪霁里一朵俏不争春的梅!与之异曲同工的正月雪，是三十几年后伯驹参禅送佛的《浣溪沙·晨起河边踏雪诵佛》词章》词章:“天地与心同一白，乾坤着我并双清，万花飞散打身轻。”乾坤清盈澹静致远，雪白世界尽展光明，伯驹从宝匣中翻出来兰芳君之赠像玩味怀念，专门拍摄了右侧抱白猫像使之成为自己最满意的留影之一。雪之白，已成张梅君子之交和诸友雅士之情的写照。哲学的白与黑负阴抱阳，艺术的空与墨涵丹孕青，张彦远“不待铅粉而白”和黄公望“借地为雪”，也给张潘二先生逼出一派冬山素彩写万雪的素白之境和别有青葱的浪漫主义。后海南沿皇城根儿的雪是四平八稳的、东北边疆大平原的雪是豪迈奔放的，形似时代的布衣闲在，实则贮藏心中那风云际会。1936年初春带雪的那一片白，却让先生难忘终生、抱憾永世，披风沐雪无可挽回!对唐代中后期绘画产生过广泛而深远影响的韩干画马艺术中，那卷稀世之作的《照夜白图》偏偏落入古董商人之囊即将转手国外。伯驹先生焦急万分恰如奔驹锁足、祈望突破，他给主政北平的宋哲元书信:“勿任此宝出境，切盼!”终因日寇占领古都、文物收藏受到多种方式掠夺而没能挡住国宝出国!先生一面“伯驹之过、伯驹之过”地痛心疾首、大为自责，一面“民族败类转手洋人”叨念不停、坐卧不宁，乃此生最阴冷的一场弥天大雪、最悲惨的白黑颠倒!这匹玉白之马跟随唐玄宗南征北战卓建功勋、在夜色中披一身清丽银雪而明亮异常而照夜白!其不仅是唐皇宠爱之牲、更是伯驹思念之灵。照夜白在画面中即将挣脱远去，也的确消失在先生无尽思念之中。张潘二先生压根就是天赋所生的一对白，比洁白还白、专门对峙黑的照夜之白!一白一雪执手同道，至白至雪耿耿丹心。以生命作为白、用生命留白、证明人生的庄严告白，让心头的祖国永远都是高亮的照夜白!
情怀之雪慰先祖。民国四公子之张伯驹，其词不掩北宋风度、其人大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之魏晋名士风范。其所赋之雪仿佛双面性情，既是翩跹独往的喜鹊鸟、还是放荡不羁的金马驹。在吉林的第二个初冬，伯驹先生冒严寒独立于松花江畔观赏漫天飞雪，猛然涌出怆然壮阔之感，“这在北京是体会不到的，在上海更是不能!”一首《鹧鸪天:壬寅冬初》飘洒出来:“四望迷濛暝不开，江流一线自天来……寒悄悄，白皑皑，粉弓弹出玉楼台。征人情意诗人兴，只少梅花和酒杯。”潘素赞叹:“江流一线自天来，意境格外开阔。吉林的雪真是养人哪，滋养你这大词人!”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势，却藏蓄另一番宁静沉凝的力量、净化荡涤的力量。《题与潘素合画<梦华图>》:“华清池外小阑干，琐碎金英聚作团。水气氤氲山意活，冲风冒雪不知寒。”张潘二先生在白雪里悠然自得，在诗境中盎然品趣。冲风冒雪的是腊梅，迎寒而开的是迎春花，那执著的是春天的信念，是浩劫年代不摧折、冰心仍在玉壶中的沉凝追求。如此喜欢雪、也如此以营养，换得了能够扛得住疾风暴雪乃至风雪交加!潘素山水画作是以雪景山水首开画季的。1939年飘雪时节，清初吴历山水画卷《雪山图》遭遇水浸，藏友无比痛惜地求助于张伯驹，伯驹转而把难题转推给了夫人。潘素数日之后临摹成功的《雪山图》，弥散名家神韵，矗立起慧素成名之雪山。画惊四座进而惊天下，敬仰神往进而叹观止，众名家纵笔题句款赞，轴侧承接了纷扬的书题。清末探花翰林进士、民国公子王孙雅士:“墨井精灵造化工，黛螺著粉雪山同。”“漫劳重立门前雪，云水光中老眼明。”“岩际悬飞瀑，能清冰雪心。”还有“神韵高古，直逼唐人”，概括出潘素追古为师的追求之高贵和诗意灵动的知性之华贵。借此桃花源里的雪摸脉古人心中的桃花源，以金碧青绿山水闻名于天下……
白雪之本化真身。伯驹先生心中永远都是高光照白、高阳雪霁。雪霁时满眼是灿灿的菊花暖雪，飘雪时满怀着静静的青花白雪。其词以绚然浩荡透着古今侠气，其句以旖旎生机闪烁出温婉光华。以清平乐词为潘素《长城雪霁图》之毛泽东词意题句:“长城雪霁，一白分天地。当时却笑秦皇帝，未见银蛇万里。晴空腾耀朝阳，金瓯更看辉煌。如此江山多丽，素妆装上红妆。”清刚健俊，风骨猎猎，尽显飞飏之志。潘素所绘之雪，亦是卷卷静悄悄的高古传奇。高远深远纵横明亮，天地水土古往在心。以绿色的高远代表白之图有《雪景山水》，既有高远也有深远之卷有《万松积雪》，还有地理铭记的《峒关蒲雪》《吴山初雪》。雪没在画名中却在画面中出现满眼、高远得不得了、无声胜有声无雪更丰雪的，是《征服希夏邦马峰》。雪被情所感而呈现为可爱的淡绿和奶黄色，画面的核心和顶部都是征服成功的人、山谷中还有即将征服成功的一群人，山高人为峰的征服之路是充满生机的泥金色。对了，还有这一卷古拙朴茂、谨严雅致，上面高远、下面平远的青绿山水图《雪江归棹》，此为与伯驹挚爱同心之写照的一卷同名雪图。一拃半高、横近两米的《雪江归棹图》，起首远山平缓、中段山势渐耸，雪色迷茫，淡墨江天，归棹、泊舟，行旅、樵夫，北方雪景江山、大展长卷之风。画幅右上角是赵佶天下无双之瘦金书“雪江归棹图”，左下角钤“宣和殿制”印并“天下一人”花押，卷后有五家题记。偏锋侧锋，转换山水，雪景江山是更具代表性的大同江山、大统江山!最为杰出的才艺皇帝宋徽宗，在题写此图名称时决定使用音天下归赵之棹字而没有用桨字，这让江山在胸包容万象开阖万千的伯驹先生理解得最透、感触得最深。完璧归赵，完美归祖国、完满献祖国，正是张潘二先生的情怀写照!祖国之宝、江山之美图一定要揽我怀中、不能留失国外，已经流失的一定要完璧归赵!这是他的心中志向，也正是当年徽宗帝还我河山、完璧归宋之完璧归赵心声的最知音!《雪江归棹图》至清代以来流传有续、经有递藏，得乾隆帝及嘉庆帝御藏、又经由溥仪之手在吉林散入民间险境，万幸而挽救于伯驹先生之手!此宝1962年也就是吉林之雪激励的第二年，被伯驹先生捐献国家并拨藏于故宫博物院，53年后的雪晴之日在旧日的紫禁城武英殿举办的“石渠宝笈特展”中展出。另一份被誉为天下第一帖的珍宝西晋陆机《平复帖》卷，在《故宫百宝》典籍书法类中排行第一，也是在腊月雪天收进而得以安然的。张潘二先生的书画联展，都是在夫妇愿意的雪天里举行的。一对患难与共、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侣，终生钟情于白雪桃源之田亩躬耕。“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展”，于2018年春雪飞飏之季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开幕。楼开肇先生向我谈起此展时，也是那么地深情，如雪一样地宽厚。这次纪念展以国有博物馆中经由伯驹先生鉴藏的古书画为限，构成了故宫博物院、国家博物馆、吉林省博物院三个典藏单元……
北中国的雪是经典的中国雪东方雪。张伯驹潘素的雪是丹霞灿烂、荡气回肠，其雪之铭是“予所收蓄，永存吾土”。把江山所爱之白雪下在他们的日子里，将雪白的江山最爱立在他们的人生中。以白以雪予所收蓄，亦白亦雪永存吾土，此乃两朵雪腊梅、一对雪牡丹!白雪拜雪、承雪做雪，为雪而雪为、鸿天作为，灵透豪迈、花中之王，国艳国色、国醇国香。由雪的化身而成为了雪的真身，夫妇先生的雪，在吉林温暖了十年!为什么心中常含泪水，因为对这片白雪爱得深沉!北中国冬日的天空归属于鸟类的勇敢者，誉为报喜鸟的喜鹊成为天空的守护者和春雪的吟唱者。张伯驹潘素二先生和雪站在一起而成为了白雪，与卧雪的田野在一起而成为经年守候的报喜鸟!瑞雪正月是张伯驹先生的生日，雪天冬日是张潘二先生的归日。雪里来、白中归，落雪无声、化雪有痕，雪来时，归来兮!宋振庭当年送予之挽联，确为先生一生雪样的写照:“爱国家爱民族费尽心血，一生为文化不惜身家性命;重道义重友谊冰雪肝胆，赉志念一统豪气万古凌霄。”白雪沥肝胆，丹心存玉壶。张伯驹潘素的雪，肝胆考验真颜不变，沉凝如玉痴心不改!确谓是“镜中容易换年华”“西风昨夜梦还家”……（冯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