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爱情 国学堂-关东文脉 曹淑杰 2417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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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的爱情

2017-05-31 14:31 | 来源: 腾讯网

  在欧阳修和苏轼笔下,端午是一个吉祥欢快的节日。正值夏初,天气清和,繁盛一时的春花次第落罢,在风和流水将犹带残香的花瓣渐渐吹尽和流去之后,大地上的草木仿佛一夜之间铺满了每一个角落,树叶由亮丽的柔嫩沉积为宁静的暗绿,白昼日长,时光变得从容和厚重。在不下雨的日子,已经感觉得到丝丝暑意,然而熏风时来,楼阁生凉,石榴花开得火一样鲜明。在浓密的树荫深处,听得见早蝉的嘶鸣,高亢,但还没有太歇斯底里。正午的慵懒带来困倦,而拂过麦田的风给半沉的梦涂上一层清远的香气。

  这是一个与伤春和悲秋都距离遥远的季节,即使梅子黄时连天的雨水,也不能冲淡文人心中普遍的韦应物式的愉悦和安详。事实上,苏轼的十几首端午帖子词,都难得一致地展露出韦应物诗的气质:“午景帘栊静,薰风草木酣。”“微凉生殿阁。”“雨细方梅夏,风高已麦秋。应怜百花尽,绿叶暗红榴。”“秘殿扶疏夏木深,雨余初有一蝉吟。”

  但对于南宋词人吴文英来说,端午不仅是一个驱邪去殃的节日:“五彩萦筒秫稻香,千门结艾鬓髯张。”不仅是一个纪念屈原的日子,也是他最终失去的爱情曾经有过的无与伦比的良辰。端午在吴文英的词中,正像锦瑟在李商隐的诗中,橙子在陆游的诗中,是一个不褪色的象征,一个隐秘的幸福和怅惘的符号: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这首《踏莎行》是端午节感梦怀人之作,怀念他爱的一个女子。上片五句描写那位女子的容饰,从皮肤,嘴巴,纱衣,扇子,裙子,直到头发,精美细腻,仿佛一幅工笔仕女图。润玉形容她的皮肤。绡,一种轻薄透明的丝织品,说明她衣服的质地。檀是淡红色,她的嘴像淡红色的樱桃。扇子半遮着脸,她脖子上围着绣花的圈饰,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她的舞裙是石榴花一样鲜艳的红色,鬓边插着粘贴了艾叶的小饰物。

  艾叶剪成老虎形状,或用布剪成老虎形状,粘上艾叶,用来辟邪,端午节时佩戴。这几句都是静态描写,但也交代了几个意思。第一,大红的舞裙,不是一般人穿的,说明女子是歌姬身份。第二,“空叠”这个“空”,表示没用了,裙子那么漂亮,舞动起来该多么华丽,然而她不会再穿着跳舞了,因为思念愁苦,没有那种情绪了。空也可理解为时间久,舞裙已经破旧。这两重意思,另一首词《风流子》中就都写到了:“芳期嗟轻误,花君去、肠断妾若为容。惆怅舞衣叠损,露绮千重。料绣窗曲理,红牙拍碎,禁阶敲遍,白玉盂空。犹记弄花相谑,十二阑东。”第三,后一句那个“应”字,非常重要。插了艾叶的头发,应该有点乱了吧。到底乱不乱,不知道。说明人不在眼前。鬓丝蓬乱是想象之词,猜测之词。榴心空叠舞裙红,还有一种解释,说是裙上画了石榴花的图案。我觉得这一句就是个简单的倒装句,正常语序是“舞裙空叠榴心红”。榴花心一样娇妍的红。

  作者的描写如此生动,细味却有朦胧甚至虚无缥缈的感觉。比如扇子遮面,吴文英不这么说,反过来说嘴唇轻轻倚靠着扇子。扇子小而轻盈,而人面可以相依,可见人该是多么轻盈。绣圈在身,当然有脂香,词中却说“犹带”,仍然带着,那意思是,不应该还有脂香的。再加上舞裙之“空”,空是否定,石榴红的舞裙,可能早已化为烟云。

  读到下片,读者终于恍然大悟:上片的描写,并非写实,而是记梦。梦比现实还逼真,说明作者爱她之深,熟悉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又那么朦胧,不确定,因为毕竟是梦里,想不起来的地方,无法重温和验证。他爱的女子远隔天涯,梦里走过千山万水,其实时间不过一瞬。一箭,是说计时的刻漏才走了一小格。

  端午节用五彩丝线系在手腕上驱鬼祛邪,叫做长命缕,或续命缕,这是汉朝以来的讲究。宋朝可能有所变化,这里只在臂腕上缠红丝线。人瘦了,丝线在手腕上缠过的痕迹,因此而显得轻淡了——这和衣带渐宽是同样的形容法。这一句本该和上片五句在一起的,却在说明做梦后插进来,这个细节比前面的还更小,却记得那么真切。

  接下来,作者回到现实:他临水而居,下雨的日子,风吹动岸边的菰叶,发出凄楚之声,明明是夏天,却感觉到秋天一样的哀伤。作者做梦,明说是午梦,最后写到晚风。这就是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沉浸在思念之中,无以派遣。最后两句,写人水相隔,就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思。加上雨天,更加迷茫,更加不可亲近,这就在诗经“蒹葭苍苍”那首诗的意境上,更深了一层。

  吴文英作于端午的词还有《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杏花天·重午》、《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和《澡兰香·淮安重午》,都和此作题旨近似,后一首可与这首《踏莎行》参看: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为当时曾写榴裙,伤心红绡褪萼。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蒻。

  莫唱江南古调,怨抑难招,楚江沉魄。薰风燕乳,暗雨梅黄,午镜澡兰帘幕。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

  作这首词的时候,作者人在淮安。他设想爱人在苏州家中,此时大约已经睡起,手臂上缠着彩丝,发髻上插着辟邪的饰物,收拾整齐,准备过节了。从前两人一起歌舞饮宴的日子,仿佛已经非常遥远。姬人红色的裙子上,他还曾经题写诗句呢。可是现在,裙子一样颜色的石榴花正在凋谢,水边的菖蒲也快老了。人生可不就像黄粱一梦吗?端午古人原本视作恶日,最好挂起吉日佳辰铸造的镜子,沐浴兰汤,祓除不详。这一天还要把菖蒲剪成细丝或碎片,泡在酒里饮用。家家门上挂着艾人,有些讲究的,身上还佩戴灵符。你独自在家,是不是也在盼着我回去,共饮一杯菖蒲酒呢?

  词中涉及到很多端午的习俗,爱人臂腕上缠丝的情景,尤其让作者难忘,其他词里不止一次反复提到:

  合欢缕,双条脱。自香消红臂,旧情都别。(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

  榴花依旧照眼。愁褪红丝腕。(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澡兰香·淮安重午)

  还暗忆,钿合兰桡,丝牵琼腕,见的更怜心苦。(过秦楼)

  竹西歌断芳尘去。宽尽经年臂缕。(杏花天·重午)

  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吴文英词人大约在理宗绍定五年(1232)至淳祐五年(1245)这十年时间住在苏州,其间纳了一个小妾,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遣去。他在杭州时候也纳过一妾,后来亡故了。这两个小妾,一去一亡,成为吴文英一生痛苦的根源,他的三百四十一首词,有一百多首是言情的,占了三分之一还多。夏承焘还进一步指出,“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州者,则悼杭州亡妾。”

  吴文英被称为词人中的李商隐。李商隐写爱情的那些以无题为主的诗,虽然可以肯定牵涉到一段或几段情事,但具体涉及到几个人,又都是什么人,是女道士还是贵家的宠姬,很难找到确证。诗词本不以叙事见长,李商隐的诗风偏又是那么晦涩含蓄,意象纷繁,大跨度跳跃相接,用典精深,寓意微妙,往往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吴词的风格较之李商隐,有过之而无不及,情绪深婉,气氛浓郁,隔雾看花,不见花,只见美丽的花影。便如苏州歌姬之事,事情的来龙去脉,众说纷纭。有人进一步推理,说吴文英爱上她,为她脱籍,纳为妾。有人谨慎,只认可他爱上歌姬这件事,是不是纳妾了,没有明证。因为是歌姬,不能永结连理也是自然而然。

  吴文英怀念苏姬之作,以写在清明日的《风入松》为最: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暗绿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西园是吴文英在苏州的居处,他和苏姬的幸福时光,大半是在这里度过的。西园也是吴词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词。词的下片说,尽管人去楼空,他还是天天打扫花园,觉得爱人还会回来和他共欣新晴后的美景。院子里秋千仍在,蜜蜂一个劲儿地往秋千绳子上扑,因为当年她荡秋千,手握绳子,上面留下了她手的香味。可惜,她再也不会来了,无人踏足的台阶上,仿佛一夜之间爬满了青苔。

  其实,秋千索上留下的香味不可能经年不灭,苔藓也不可能一夜长满。这样夸张,正写出他的一往情深。

  但苏姬的故事,基本上是一个谜。长达二百四十多字的《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被认为是写尽了作者和杭州爱人的“流连欢事”,如果要从中找故事,不过是说,两人在西湖初遇,小丫头传情,去到女子家里,成就好事,后来不知何故分别,多年后旧地重游,女子已经去世。大量篇幅是写他的思念和伤感。写苏姬的词作不少,情形也是如此。有些怀人之作,很难分清哪一首是写杭姬,哪一首是写苏姬的。但从这些词中捕风捉影一番,还是可以找出一些线索的。

  比如《解连环》中写“记湘娥,绛绡暗解,褪化坠萼”,《过秦楼》中写“湘女归魂,佩环玉冷无声”,《凤栖梧》中写“湘水烟中想见早”,《满江红》中写“湘水离魂菰叶怨”,一方面用湘水女神的典故,另一方面,可能暗示这位女子原籍在湖南。吴文英词写同一事时,一些用语反复出现,如苏姬穿衣的“绡”,水边风景的“菰叶”,说明这些细节和对方以及他们往日的共同生活密切相关。

  《尾犯·甲辰中秋》中有几句话说得少有的明确:“露蓼香泾,记年时相识。二十五、声声秋点,梦不认、屏山路窄。”夏承焘考证,甲辰年是苏姬离去之年,其时吴文英四十五岁。苏姬去后五个月为中秋节,故词中有“影留人去”之语。采香泾在苏州太湖之滨,按词意,作者和苏姬是在这里相识的。红蓼花开,白露团团,时间应是在秋天。

  《齐天乐》:“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很可能描写了他们初次定情的情形:夜深宴散,烛火低暗,送走众客,只留下他一人共度良宵。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回眸一笑传情,即楚辞中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目成”;分瓜,令人想起周邦彦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都是写男女在一起的亲密,一个分橙子,一个分瓜。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两句,写对女子的观感,虽是老套的比喻,却带着惊喜,说明此时作者对她还不十分熟悉,女子的肤色容貌给他惊艳之感。后面的“梦不湿行云”,用巫山神女的典故,显然别具意味。

  紧接着,就是《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追记的他们在苏州东城葑门外船上度过的一夜:“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霜叶飞.重九》则回忆他们的重阳登高:“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寒蝉声中,女子持扇歌唱,作者畅饮忘形,几乎忘了身边的佳人。这首词,有人说是回忆杭姬的,但我觉得持扇唱歌,应是写苏姬。蛮素指白居易的侍妾小蛮和樊素。可见这时女子的身份已变,由歌姬变为侍妾。说作者纳苏姬为妾,这算是一个证据吧,尽管仍是推测。

  《解连环》写到他们有一柄扇子,上面画了女子的小影:“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他们尚在一起,但事情已经出现不好的兆头:“银瓶恨沉断索。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分手似已难免。但原因为何,没有明说。《新雁过妆楼》用了唐朝柳浑因为年老而让爱姬琴客嫁人的典故,后面又提到张建封死后,他的爱妾关盼盼独居燕子楼十年不嫁:“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宜城指柳浑。白居易曾经因年老想把樊素和小蛮放出,心里舍不得。他也作过诗,赞赏关盼盼的“守节”。这两个故事彼此矛盾。吴文英用前一个故事,是说苏州女子离开了,用后一个故事,是说希望她不离开。苏姬的遣出,是被迫,还是一时的冲动,过后又追悔不迭?其中难衷,读者今天已无从得知了。

  吴文英的词,好像一个个梦的片断,依照情感的内在逻辑串接在一起,不是深知其生平的人,很难还原真相。后世的读者按图索骥,虽然不无依据,毕竟主要靠推测。象征之所指,用典之取意,不可能落实到很具体的情节上。比如“犹忆分瓜深意”,这深意是什么,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有没有关系?“二十五、声声秋点”,真是指自初见至今,已经二十五年吗?“不知蛮素”一句,蛮素是泛指身边女子,还是特地强调姬妾的身份?都不好论断。说得比较“明确”的四件事:采香泾上的相逢,华堂之夜和小舟夜泊共度的时光,以及不明原因的分手。端午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然而具体因由是什么,我们找不到确实的线索。


责任编辑: 曹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