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士王闿运,身体形态倒也周正,精神长相却大别常态,比如项高于顶,一双眼睛长天上去了。您说,芸芸众生,衮衮诸公,王闿运瞧得上谁呢?铁中铮铮如袁世凯,王公骂得他一佛出世;庸中佼佼如曾国藩,王公骂得他二佛升天。王公巨眼,如你如我,难得入其法眼。
非仅官场大吏,所谓文坛大家,王公眼里,也不过四脚撑地的蛤蟆,蛙鸣句句。王公是这般谁都轻慢么?王公是瞧不起你,也瞧不起我,但王公瞧得起他。
他是谁?
他是一个铁匠师傅,叫张正阳,“本锻工也”,白天抡起铁锤,打铁,打铁;夜晚一双打铁手,拿起绣花针,作诗,作五言四句,作七言八句。春耕或双抢,拔腿全是两脚泥,出诗却是两面光。某春夜,夜色朦胧,月如钩,张铁匠在水稻田里趁月色牵牛犁田,月光下,忽见陌头杨柳色,桃之夭夭,忘了牛,忘了田,忘了牛耕田,得句云:“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夭桃今献媚,流盼何情深。”
此诗如何?大作家刘勰文成,要“取定于沈约”;老农民张叔诗成,欲取定于王公,张铁匠脚没洗,手没洗,直往王府奔。衣衫不整,不得入内。王府高朋满座,哪容鸡立鹤群?“阍者见其面垢衣蔽,拒不为通”,狗眼素来看人低。张铁匠是老农,也是诗人,诗人来激情了,则大呼曰:“我以诗谒王先生,乃却我耶?”
诗是甚玩意?发了天隆起,不发天塌下?这责可担不起,“阍者不得已为通”。进得王府,果然谈笑有鸿儒,“方筵宴,邑令邑缙绅咸在”。张铁匠来了,“延之上座,座客愕然,正阳泥淖满身,而座客貂狐裘丽”,座客跑得远远的,恼他满身泥,污了貂皮衣,“嫌为所污,莫敢与酬对”。王闿运却与之酬对,倒茶,斟酒,吟诗,对哦,今所谓之“文界大V”与诗界老农,打通了心灵界限,融为一体,“闿运则殷勤问讯”,问他读了什么书,还作了什么诗。曰,读了《三礼》,读了《春秋》,读了《尚书》,读了《诗经》———别小看农民诗人好不,如今许多诗人是什么书都不读,只是一个劲写诗;铁匠张师傅什么书都读,然后再写诗,王闿运瞧不起你,瞧得起他,别以为无厘头,王公是有因由的。
王公对张师傅鼓励有加,“闿运叹为前人所未发也”;提携更有加,“讲评孜孜”。其他有身份的人,都被王公晾在一边,一门心思都放在与张铁匠谈诗论歌上,一字一句,给点评,给推敲,给点拨,给修改,诲人不倦。大作家与小诗人齐吟,大鼓励与小批评一体,“宏奖之中,不废规诫”。
取法于上,仅得中中,王闿运硕学鸿儒,他还要取法谁呢?取法于下,其下下不足论,王闿运那样的大国士、大名士,为何费心巴力,要读三流作品?王闿运对所谓一流作家不稀罕,对三流作品深深眷注,那是因为他要提携后进矣,“大吏造拜,或偃蹇不见;而引接后生,则温蔼逾恒”。对那些农民诗人、青年后生,王公是不遗余力,鼎力相助,“位高而齿尊者,菁华已竭,不如后生可畏也”。后生纵使文章写得差一些,诗歌作得弱一些,王公也是“循循善诱,即陋劣不中律,未尝不为改窜”。
有人对王公不解,“余尝见有诗呈于先生者,其词之丑陋,实等于七字唱,而湘绮必为之改窜”,为什么呢?“此太不像话,先生何必费力?”王闿运诚然高傲,却也有高情:“人之好学之心,即有诱之之责,若因其丑陋而却之,人之兴致已绝,不但不求长进,即丑陋之词,亦不肯为矣。”
这或是一流士与二流子之大别吧。一流士,有一流心胸,他是要引天下之人,都来文化其野蛮,精神其文明,人文其素质,化育其格调。二流子不太同,他们只对一流大家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让舂米便舂米,让撑船便撑船,叫跪下便跪下,叫折腰便折腰;而对稍微比他差些的,或本不比他差,他却认为比他差的呢,可是一副牛肉脸,一副骨髅相,一双无神眼,长到耳根边。
国士王闿运,“玩世不恭,是其本色”,他对脸不红而自诩国士者,或唯势利而他赞国士者,嬉笑怒骂,让人笑不得,哭不得。王公一生只有玩世么?若我言之,“济世甚恭,是其本质”,其对后学之关爱,非一般人与二流子所能比拟,“觉其平易近人,有问必答,故以教导奖励为己任者,宜其历主尊经、船山等书院讲席”。已经成长起来了的,无须他人提携;正在发展中的,须要扶他一程,此或王闿运之国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