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版本争胜问题的理性思考 国学堂-文化 曹淑杰 297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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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版本争胜问题的理性思考

2019-10-11 16:32 | 来源: 中华读书报

  当下《红楼梦》研究中又生出了版本争胜问题。二百多年来,社会上流行的是“程高本”。1982年,北京红楼梦研究所推出了“新校本”,研究者没有特别注意,此后出的几部中国文学史中,都没有讲这个“新校本”,介绍《红楼梦》版本只说有“程高本”和“脂评本”两个系统。红研所“新校本”陆续大量地出版,台湾地区也改出“新校本”,日本也译出了“新校本”的日文本,形成了取代“程高本”的优势。这便引起了部分读者对“程高本”被边缘化的惋惜。“新校本”一方出来力挺其胜于“程高本”的优越性,为“程高本”惋惜的一方便力说其优越性。于是如何对待这两个版本的问题转移到了“程高本”与“脂评本”孰优孰劣的问题。其实两者的表述都不全面,“新校本”一方强调以“脂评本”为底本,而“新校本”却是包含了“程高本”的后四十回的;力挺“程高本”的一方将“程高本”的边缘化归咎于读者只知道“脂评本”,而实际上此前“脂评本”只是出了几种供研究使用的影印本,一般读者也大都没有去读“脂评本”的白文本。这便将问题简单化了,实则是复杂化了,又不无推向解决这些问题的客观效果。

  “新校本”和“程高本”都是一百二十回,叙述的是一个富贵家族的败落和几个主要人物的悲剧结局,小说的整体肌质没有变异,倾向性也是一致的,这也就是“新校本”出来以后,红学研究者并没有特别地重视的原因,解析评论小说的主旨和人物的论著与此前见解基本是一致的,戏曲影视的改编也是这样的。力挺“程高本”和力挺“新校本”的争议只是在前八十回小说叙事的修辞学层面上,几乎都没有涉及到小说的主旨和人物形象的性格。比较的优劣大都既无关大体,又难免失于主观判断,而且小说修辞学方面的几点优劣也不能成为判定是否为曹雪芹原著的标准。

  双方都强调《红楼梦》百二十回本作者曹雪芹的原创性,便将原来研究者已取得的一些基本认识作出更难为读者一致认同的论断。力挺“程高本”的一方认同程伟元、高鹗在序言表述的程伟元收集了多种抄本而加以连缀修补成书的情况,但又以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不可能是有两位作者作成的理由,认为后四十回基本上是作者曹雪芹作成的,进一步地削弱了高鹗重订的功劳。“新校本”一方进一步地推断曹雪芹是完成了《红楼梦》的创作,也淡化了高鹗重订修补的事实,所以在一次出版的作者署名中,匪夷所思地添加了一位“无名氏”排挤了高鹗。这样一来,高鹗就成了牺牲品。按照现有的文献都表明高鹗对《红楼梦》后四十回是做了重订的,当代研究者也大都不相信张问陶所说的“续书”之说。其实高鹗自己就有过表述,他有一首题目叫做《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的诗,诗云“老去风情减昔年,百花丛里日高眠。昨宵偶抱嫦娥月,悟得光明自在禅。”明白地表明他是重订了《红楼梦》小说的。“百花丛里日高眠”句,意谓他曾多日沉浸在《红楼梦》的小说世界里,诗表现的即是他完成“重订”之时那种自得自赏的心情,自以为明白了《红楼梦》所写的那种人生情状,明白了这部小说的艺术内蕴。

  就“程高本”和“新校本”争胜问题而言,从历史主义的态度讲,既然高鹗整理的“程高本”行世为这部小说赢得了经典地位,功不可没,那么现在红研所整理的“新校本”前八十回是以脂评本为底本,与“程高本”有许多异文,也应有行世的资格,可以评说,却没有理由阻止印行传播,何况它较之“程高本”无可置疑地恢复了曹雪芹叙事的原貌。

  “新校本”本应做前八十回与“程高本”的校勘,从小说修辞学的角度,进一步证实其为曹雪芹底本,当下为争辩所作的举例说明也没有抓到实处。据我对读两本所知的零星差异,或有助于补证它是曹雪芹的原稿,而不会是出自重订者笔下。一处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冷子兴说到贾宝玉“似傻如狂”的话语,其中“‘女儿’两字是最尊贵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在“程高本”里却用“瑞兽珍禽”“奇花异草”取代了佛道两家最高神祇的名称。“脂评本”的用语显然更符合贾宝玉的性格,用“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来做喻体,便算不上尊崇“女儿”了。贾宝玉也不是“有时似傻如狂”了。这种对佛道两家最高神祇的大不敬,颠覆了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只能出自“异端”文人笔下,高鹗是熟读四书五经,正经营举业,不久中进士,做了内阁侍读。这类正经文人,需要保持文质彬彬的仪态,用语不会那样放肆。

  再有第三十六回,作者叙写薛宝钗等女子劝宝玉结交士大夫、谈仕途经济,贾宝玉说“不料闺房女子也落入国贼禄蠹之流,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脂评本”下边还有一句:“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程高本”删掉了这句话,这句话正如“脂评”所谓的“囫囵不可解之中实可解”之语,意思同《儒林外史》开头敷陈大义,借王冕之口批评朝廷“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取士,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是一样的。高鹗正热衷科举仕进,绝不会公开批评科举和只读“四书五经”的行为。

  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庚辰本”在诔文前面有一段文字解说贾宝玉作《芙蓉诔》是师法楚辞的,楚辞是“以言志痛”发愤之作,贾宝玉是不喜读正经书之人,今有此“歪意”,“不为人知慕,便杜撰此一篇长文”,逻辑上不太顺当,前者应当是本意,即是将贾宝玉作《芙蓉诔》视为楚辞类的“以言志痛”之作。“程高本”删掉了这段文字,也就削弱了这篇诔文的抒愤意义,应该是有违曹雪芹的意思。这项校勘工作还是应当继续做下去的,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发现。

  白先勇感慨“程高本”被边缘化,虽言之有据,但所做的辩护却不能挽回其失落的大趋势,可能只会是无可奈何的惋惜。但是他认为年轻人只知道“脂评本”而不知道还有“程高本”之“一梦”,却不是无缘无故的,并非杞人之忧。

  “程高本”和“新校本”都是《红楼梦》小说世界的完整形态,“脂评本”即使是基本完整的八十回本,古今读者也都视其为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若没有后四十回,那便不是一个完整的《红楼梦》的小说世界,读者看不到诸如“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等情节,那便不会被感动,也不会给予高度的称扬和评价。读者看不到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几个主要人物的悲剧结局,《红楼梦》也就不成为如王国维说的一部“悲剧中之悲剧”了。文学作品固然要以有馀意馀韵为佳,评论家也往往用“余音袅袅”“余韵无穷”“结而不尽”等作为赞誉词,但是一般读者的阅读心理还是期待知道故事有个结果。一部小说无论是长篇短篇,都应该有其完整性,所谓完整性就是表现出一个完整的意思、意义。没有表现出一种意思、意义的事件,便形成不了一个单独存在的整体,具体说即是成为不了一篇、一部小说。比如说当读者只看到八十回的“脂评本”的时候固然有人作文称赞,但他们却没有感觉到《红楼梦》小说世界的悲剧意蕴。我们虽然不能肯定地说没有后四十回《红楼梦》就不可能持久传世,拥有大量的读者,获得极高的文学声誉,而事实上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获得了如此大的影响,赢得了如此高的声誉,这却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新校本”之所以取代“程高本”而盛传起来,原因亦在于“新校本”沿用了“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所以未完成性的“脂评本”也可以肯定不会盛传于现在和将来。

  白先勇认为读者只读“脂评本”会是一种“不健康的现象”,是有道理的。当下确有一种不适当地张扬“脂评本”未完成性的倾向,如果读者只阅读“脂评本”,那将会对《红楼梦》这部文学经典造成很大的伤害。如果看不到《红楼梦》几个主要人物的结局,便意识不到这部小说的悲剧性质、社会内蕴和文学价值。比如说鸳鸯,前八十回只写到她心地善良、性情和气,是贾母缺少不了的贴身丫头,唯一的一件大事是她抗拒贾赦要收用她的情节,就此读者只能知道她是一个有尊严的女奴。而在后四十回里叙写了鸳鸯在贾母死后自缢的悲惨结局,小说的回目称作“殉主”,显然是旧道德的语言粉饰,若前后对应便显现出其深层意蕴。看到了鸳鸯在贾母死后随即自缢的结局,便能领会到前面鸳鸯拒绝贾赦收房,还是依赖贾母对她依赖的实用性。她自身并没有抗拒的资格,失去了贾母,也就失去了她的靠山,生命将跌入任人摆布作践的境遇中,自缢就成为她避免更不幸的唯一选择。这一切都由于她是一个没有自主权的奴婢身份。再如贾母,在前八十回里读者只看到了她的尊贵、会享乐和在家族内闱的权威,有诠释者称她是这个贵族之家中最有品格和智慧的贵妇人,宝玉和黛玉的叛逆爱情是在她的溺爱中生成发展起来的,这便是由于没看到后四十回里,她成了制造“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林黛玉魂归离恨天”这场悲喜剧的幕后推手。小说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之际,贾母一把抱住失母的外甥女“心肝儿肉叫着,哭了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场面十分动人。待到第九十七回,林黛玉听到宝钗将与宝玉成婚后的秘讯后晕厥,生命奄奄一息之际,贾母在她的床前说:“咱这种人家,别的事儿自然是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了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心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冷语刺骨,将黛玉的生命推向了死亡。前后的对应,明显地透露出这位和善的老祖母“以理杀人”的意蕴。这才是《红楼梦》小说世界的贾母形象的典型意义。如果贾母只是和善、会享乐的贵妇人,那可真成了《红楼梦》悲剧世界的多馀人。

  结构宏伟的《红楼梦》自然不必要一一写出前八十回已出现的人物结局,第五回太虚幻境多位金钗的判词所作的预言,后四十回里都是有所交代的。譬如探春的远嫁和元春的死亡,都只有简略的书写,但其生命的不幸在前八十回里已经蕴涵在情节中了,而作为全书中心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都是做了浓墨重彩的书写。诠释者大都特别关注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两回的书写,为之动情,大为称赞书写艺术之高妙。王国维等特别诠释后四十回贾宝玉的心路历程,成为“悲剧中之悲剧”之核心。没有贾宝玉的走出,怎么能看到他与他看到了许多人的不幸死亡的那个世界的决裂!其实后四十回对薛宝钗结局的悲剧性的书写也不只是贾宝玉的走出,她成了李纨式的可怜人。她“出闺成大礼”的假戏真唱不就具有了反讽的意味吗?婚后宝钗面对的是一位心里总是怀念着林妹妹的丈夫,宝玉的痴呆和冷漠,长久地处于“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长恨歌》中语)的期待中。这几回书的书写应该是将第五回书判词“金钗雪里埋”的意蕴形象地表现出来,如果只是将宝玉的出家视为宝钗的悲剧,那便将小说所蕴涵的家长制婚姻的悲剧意蕴抛弃了。

  版本问题争议的双方虽然各有主张、偏向,争辩的焦点集中在前八十回孰优孰劣的问题上,延伸为何本基本出自曹雪芹的笔下,这个问题其实是不难解决的。可喜的是双方都强调《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完整性,也就是认同这个小说世界的完整性,这便形成了对“脂评本”之不完整性的不认同,殊途同归,形成了对过度张扬“脂评本”不完整性的价值意义的否定。再者,开启对《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两种版本进行比勘、对照的课题,还可能有助于进一步确认曹雪芹原著的叙事特色,增进对曹雪芹其人的认知。袁世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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