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为何是围城 书评-文化 曹淑杰 3359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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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为何是围城

——郜元宝讲钱锺书《围城》

2021-04-21 10:42 | 来源: 齐鲁晚报

  钱锺书的学术巨著《谈艺录》《管锥编》享誉全球,不管称他为“文化昆仑”是否恰当,钱先生具有中国学者罕见的世界级影响,还是确凿无疑的。他的创作集中于20世纪40年代,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和随笔集《写在人生边上》融汇中西,贯穿古今,而长篇小说《围城》尤其显示了他在文学创作上过人的才华。

  《围城》故事的背景,有一半是“孤岛”前后的上海。这里简单说说“孤岛”。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不久,日军便占领上海。当时日本还没有向英、法、美等国宣战,因此一片战火中,英法美在上海的租界得以维持,加上逃难过来的中国有钱人家越聚越多,上海租界这个弹丸之地居然越发显出畸形的繁华,恰似汪洋中的一座“孤岛”。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孤岛”沦陷。

  《围城》创作于钱锺书夫妇蛰居上海时期,具体时间是1945年至1946年。所以钱锺书说他写《围城》的基本心态是“忧乱伤生”,即担忧战乱中的国家,悲叹战时人民的生活。但《围城》虽然不时提醒读者,故事发生在战争期间,实际上却并未正面描写抗战,只有几处侧面提到。小说基本上是绕开战争,描写战争期间各色人等,主要内容则是留学归国的方鸿渐一连串的“爱情”经历,直至最后的结婚。

  既然钱锺书这么重视方鸿渐的恋爱与结婚,读《围城》,我们就不得不以此为重点。

  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方便的切入口,就是《围城》第三章方鸿渐的老同学苏文纨小姐提到的那个法国的比喻,说婚姻犹如被围困的城堡,城外人想冲进去,城里人想逃出来。这个比喻无非是说,没结过婚的人对婚姻充满幻想,想结婚,结了婚又失望,觉得还不如不结婚,或者干脆要离婚。

  问题是,这跟钱锺书创作《围城》时“忧乱伤生”的心态有什么关系?钱锺书把这部小说命名为《围城》,究竟有怎样的寓意?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能单单抓住这个法国的比喻,而必须具体分析方鸿渐恋爱与结婚的细节与过程,看看他是怎样将婚姻变成一座婚前想冲进去、婚后又想逃出来的“围城”。至于这跟作者“忧乱伤生”的心态有何关系,我们留到最后再讲。

  方鸿渐的恋爱史有一个逐渐发展、变化的过程。

  据方鸿渐的同学苏小姐介绍,大学时代的方鸿渐很害羞,老远看见女生就脸红,愈走近脸愈红,“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生距离的远近”,所以绰号“寒暑表”。也许正是这个缘故,而且一直读书,经济不独立,又有老派父亲的严加管束,方鸿渐打光棍到二十七岁,中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

  但就是这么一只“寒暑表”,从欧洲“学成归国”之后,突然放开手脚,一年之内马不停蹄谈了四次恋爱。当方鸿渐在苏小姐和唐小姐之间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他那挂名的岳母周太太还为她夭折的女儿吃醋,说“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小娘们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这大概因为方鸿渐年岁渐长,不急不行,而且经济勉强独立,老派父亲的管束也大不如从前。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说第七章三闾大学那位汪太太所说:“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汪太太所言不虚,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方鸿渐的某种优势:他是那个年代的“海归”,颇受未婚女性欢迎。

  其实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海归”优势也今非昔比。方鸿渐两个弟媳妇就认为,他留学并没什么好处,还不如没留学的两个弟弟挣钱多。方鸿渐在恋爱上突然活跃,更主要的还是主观思想上的因素,比如上述年纪大了着急、经济勉强独立这两点,但苏小姐的批评还揭示了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对此方鸿渐矢口否认也没用。不说别的,至少在回国轮船上,他跟鲍小姐那种露水夫妻的关系,也只有同样留学欧洲的苏小姐能包涵,如果让方鸿渐父母或弟弟弟媳妇们知道,岂不要昏厥过去?

  总之,留学回国之后,仗着留学生尚存的一点优势,和勉强独立的经济能力,又因为年纪大了,特别是观念更新了,方鸿渐在男女关系上终于一扫过去的“羞怯”,变得相当主动,相当开放,也相当实用。另外他还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迷倒不少女性。

  首先我们看,方鸿渐和那位比他还要开放的混血女郎鲍小姐的关系,显然违背了无论中西新旧的道德规范,但方鸿渐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值得玩味。除了因为被鲍小姐玩弄而感到“吃亏”“丢脸”,方鸿渐其实并没有认错,更谈不上忏悔。他对待性关系的这种态度,虽然穿着“现代”的外衣,其实是不成熟、不纯洁、太随便了。他自己意识不到,后果却十分严重,他的爱情婚姻之路,一开始就危机四伏,坎坷不平。

  当然他也有过真诚纯洁的恋爱,譬如他和唐小姐的关系。可惜这种恋爱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几乎转瞬即逝。方鸿渐和唐晓芙的恋爱失败,固然因为苏小姐的挑拨离间,但苏小姐之所以要挑拨,就因为方鸿渐认识唐小姐之前,已经跟苏小姐建立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而且苏小姐的话又并非凭空捏造,难道方鸿渐能理直气壮地找唐小姐,说他在轮船上跟鲍小姐的关系是无懈可击的吗?

  所以归根结底,方鸿渐未能够获得纯洁美好的爱,本身就是他和鲍小姐的苟且关系的恶果。这件事还滚雪球一样催生了新的恶果:因为和唐小姐恋爱不成功,方鸿渐索性否认了纯洁的爱情本身,这就导致他以后在男女关系上更加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

  方鸿渐在男女关系上的“随便”,不仅表现为性关系的不严肃,还表现为过于看重实际的物质利益。他维持和挂名的岳父岳母的翁婿关系,在父亲看来或许是“诗礼之家”的体面做派,没有因为未婚妻夭折而人情淡漠,但方鸿渐本人未尝没有物质上的考虑。他刚刚回国,工作不好找,方家虽是地方望族,经济并不宽裕,“点金银行经理”周先生无疑是一个很不错的靠山,所以方鸿渐才甘愿寄人篱下,继续做人家挂名的女婿。一旦拿到三闾大学聘书,翅膀一硬,他就拂袖而去,全不念他跟那位没见过面的“亡妻”的情意了。

  住在挂名岳父家期间,方鸿渐还到岳父的朋友、花旗洋行买办张先生家上门相过亲,看张先生的独生女儿是否适合自己,结果被张先生全家瞧不起。相亲失败,岳母周太太还很可惜,方鸿渐却满不在乎,原来他奉行《三国演义》刘备的原则,“妻子如衣服”,他在张家打牌赢了钱,买下早就看中的高级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再看方鸿渐跟苏小姐的关系。这确实非常棘手,对这件事的犹豫不决的态度,更加暴露了他在男女关系上的“随便”与“务实”。其实他一点都不爱苏小姐,但出于无聊,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主动跑去拜访人家,还喜欢抖聪明,总是说一些暧昧含糊的话,让人家苏小姐的误会不断加深。这中间就不能排除他看重苏小姐父亲是达官贵人,跟苏小姐保持良好的同学关系有益无害,因此在需要挑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挑破。他固然不爱苏小姐,但某个时候,比如在和苏小姐单独赏月的晚上,刻意打扮一番的苏小姐的异性魅力还是打动了他,因此才稀里糊涂吻了人家,终于将双方的关系拉到极其尴尬的境地,最后才如梦初醒,落荒而逃,彻底把事情搞砸。

  总之,无论跟鲍小姐,跟没见过面的未婚妻周小姐,跟唐小姐,跟苏小姐,方鸿渐的态度都可以说是随便、苟且、模糊暧昧而又自作聪明。最后在跟孙柔嘉的关系上,方鸿渐又故技重演,这才真正尝到了婚姻是围城的滋味。

  首先他和孙柔嘉只是订婚,并未结婚,就轻率地同居,重演了他和鲍小姐之间的苟且之事,后果当然不仅被两个弟媳妇看不起,更可怕的是每次夫妻吵架,孙柔嘉都会揭起旧伤疤,把这当作方鸿渐并不真爱她而只是为了满足性欲的证据。婚前性行为似乎并没什么了不起,其实乃是破坏婚姻的一颗定时炸弹。

  再比如,和唐小姐恋爱失败,始终是方鸿渐心头无法挥去的阴影,令他在感情上自暴自弃,不再相信爱情的纯洁与美好。一次夫妻吵架,孙柔嘉指责方鸿渐还想着唐小姐,方鸿渐因此被逼着说出了一段真心话:“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郑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他的意思是并不相信爱情,这就伤透了孙柔嘉的心,骂他“全无心肝”,当初要她,只是为满足性欲,一点不是因为爱。说到这里,就无法回避有关《围城》的一个难题:方鸿渐为何要娶孙柔嘉为妻?

  有人(包括方鸿渐的“同情兄”赵辛楣)说,是因为孙柔嘉太厉害,假装无知少女,处心积虑布好圈套,引方鸿渐上钩。赵辛楣还说方鸿渐“太weak”,太软弱,太被动,完全是撞到孙柔嘉枪口的一个可怜的猎物。其实这样说对孙柔嘉并不公道。一个未婚女子有追求爱的权利,即便耍点小手段小聪明,也情有可原,那才更足以证明她真爱这个男人。相反作为男人,方鸿渐如果一点都不爱孙柔嘉,尽可以干干脆脆告诉人家,而不能像他处理和苏文纨的关系时那样扭扭捏捏,不明不白,最后还可怜自己“weak”,把责任全部推给女方。

  方鸿渐和孙柔嘉的关系,某种程度上确实重演了他当初和苏文纨的关系,区别在于他对孙柔嘉可能比对苏文纨更多了一些好感。至于实际或实惠的一面,似乎不太明显,但我们也不要忘了,在落后封闭的三闾大学,来自上海的姑娘孙柔嘉也算是鹤立鸡群,方鸿渐要选择一个对象,也非孙柔嘉莫属。这其中就不能不包含一层实际和实惠的考虑。

  不管是否出于钱锺书的本意,总之我们从方鸿渐的恋爱婚姻中确实能看到,一个人在男女关系上有忠心、有爱心是多么重要。具体到方鸿渐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在恋爱婚姻上取得成功,而是鸡飞蛋打,四面楚歌,又怎能“正心诚意,修齐治平”?

  钱锺书写《围城》,确实是“忧乱伤生”。但令他忧伤的不只是国破家亡,也包括他笔下方鸿渐赵辛楣等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精神道德上的困境。当我们看到被孙柔嘉骂作“全无心肝”的方鸿渐最后“和衣倒在床上”的那副几乎要死掉的样子,我们担忧的就不只是这个归国不到一年的二十八岁青年的明天,也是当时无数个这样的青年所组成的国家民族的前途。

  (郜元宝,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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