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否流传于世，能否有持久的生命力，首先在于其文字背后是否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否能将某些富有哲理意味和典型意义的历史记忆生动地再现出来。读王怀宇的《血色草原》，首先令我感兴趣的是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浓浓的传统草原文化的气息。《血色草原》是作者对从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沉浸其中的传统草原文化的深情回眸和倾情讲述。作品几乎涵盖了草原文化的方方面面，堪称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其中不仅有草原上独有的生产生活方式的描述，如冬捕队猎狼、钓巨型狗鱼、查干湖冬捕、驯马、打草等细节的生动描述；还生动地描写了大草原上的气候、风景、动物、植物，以及人与自然、人与家畜、人与草原上的野生动植物间的水乳交融、休戚与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更全面地展现了传统草原人的生活习俗、娱乐方式、婚丧习俗、种种禁忌和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读了《血色草原》，相信读者会颠覆自己原有的对草原文化的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想像，对草原文化有一个更真切、更全面、更深入、也更有血有肉的真实感悟。
一篇优秀文学作品能否流传下去，还在于作品中是否能够展现人物背后的精神境界的力度和美感，能否令读者深切地被某些精神文化的闪光点所触动与感染。从某种程度上说，《血色草原》不仅是百年来一代代草原人的英雄史诗，更是草原人的英雄情结和精神追求的写照，充满阳刚之力与纯净之美。作品名为《血色草原》，草原本是绿色的，何以又被冠以“血色”之名呢？笔者认为这个“血色”，应该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指草原生活的苦难与残酷，“适者生存、弱肉强食”始终是这片大草原几千年来的不二法则，恶劣的生存环境注定了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从古至今都是被弱者的鲜血浸染的“血色草原”，充满着强者的怒吼和弱者的哀鸣；二是草原人的精神写照。草原人同草原狼一样都是具有“血性”和“血气”的，渗透到每个草原人骨子和血脉中的草原传统文化精神中也内在地蕴含着公平竞争、不屈不挠、不肯服输、奋发进取的英雄主义精神，这种精神正是作者在小说中格外珍惜也倾情演绎的最宝贵的东西，也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精神。作品以王、胡两个家族世世代代竞争成为冬猎队员和被人称为“汉哥”和“把头”为线索，写出了一代代草原人的梦想和追求，也写出了他们为这一梦想和追求所付出的辛勤汗水和血泪代价……从其中的某些描写中，读者似乎可以隐隐读到一些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况味，感受到其中格外悲壮、苍凉的英雄情结和硬汉精神。即使是老王家一代代“英雄梦”因种种原因而相继破灭，被称为弱者，但仍然难以磨灭一代代持续不断地努力中闪耀着的永不服输、敢于拼搏进取的硬汉精神和公平竞争意识，这种精神和意志甚至在他们逃离了草原，融入改革开放的大潮中的时候，仍然支撑着他们在各行各业勇往直前、战无不胜。
作品中祖母的形象也十分耐人寻味，她虽然没有草原男人们的勇力和雄风，但她坚忍、乐观、顽强，充满智慧且乐于助人。她敢于打破草原女人非英雄不嫁的成规，嫁给身有残疾的丈夫；她知识渊博、充满智慧，以她的坚忍顽强、豁达乐观、包容理解支撑着男人们度过了一次次危机，也化解了男人们“英雄梦”破灭后的沮丧和无助心理；她还济世救人，用渊博的医药知识救治了无数草原人的病痛，却从来不收钱，乃至于她去世后，草原人用最高规格的葬礼纪念她、歌颂她，她收获了周围几乎所有人的敬重与爱戴。“一阴一阳之谓道”，祖母的形象揭示了草原文化精神中除了阳刚的英雄情结之外，还有阴柔之美，有坚忍顽强、无私奉献、厚德载物的母性精神品格，这使得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草原文化精神变得更加丰富完整，也更有深度。
最后，更可贵的是，《血色草原》写出了传统的草原文化中朴素的环境保护意识和生态文明智慧。这从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中可见一斑，如捕杀草原狼的族规“狼可捕不可除，可胜不可强，有狼则有人，无狼则无人”，只能用简陋的陶捞棒子去猎狼，绝不可以用枪打狼，用枪打狼的人会被族人瞧不起。因为他们深知草原狼和狗鱼等大型肉食动物都是草原生态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一旦狼群没有了，草原上的食草动物就会大量增多，最后导致草原被食草动物破坏殆尽，人类最终也要面临灭亡的结局。书中描写塔头滩人对动物从不赶尽杀绝，还有“三不抓、四不打”的规矩，就是“小鱼不抓、小鸟不抓、小兽不抓”“怀孕带崽的母兽不打；甩子咬浆的母鱼不打；老弱伤残的野兽不打；上滑棍儿的（交媾中的）生灵不打”。草原人在长期生产生活中意识到生态平衡的重要性，他们认为人与世间万物是一体的，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如书中描写“祖母经常说，如果说河流是塔头滩的血液，那么草原就是塔头滩的皮毛了。人类和各种动植物不过就是皮毛上的寄生者……如果没有了皮毛，连塔头滩也得死去。寄生者就是寄生者，寄生者们绝不可自以为是，胡作非为”。这种长远的眼光和智慧竟然同现在流行的西方“大地伦理学”是暗合的，利奥波德“大地伦理观”指出人类只根据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决策人类生态活动的方式是非常危险的，强调大地是个有机的整体，人类只是这个有机整体的普通成员，其成员还包括土壤、水、大气、阳光、植物、动物等，人类有责任维护地球家园的完整、稳定和美丽，一个有道德的人应该尊重一切有生命的存在物和这些生命赖以生存的地球环境。
作者：杨春风 (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