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中华古典文学的巅峰,直至今日,唐诗的美与思仍带给我们以启迪。本期推送,选取了十余首描写四季的唐诗,它们意境优美,如梦似幻,宛如一幅幅令人惊叹的画作。
此外,解读部分由当代著名诗人柏桦撰写。今人与古人的对话,也是别有一番生趣。
春
月夜
刘方平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春天在哪里?这是一个深沉的春夜,月色笼罩着半边庭院,而另一半却消隐在黑暗的林木中,北斗星横陈着,南斗星已倾斜。春夜在这空庭里正静静地流逝。此等写景笔法只从大处着手,但却为后面两句细笔酿足了气氛。因为一首好诗应是一个整体,而不是从一句、两句中进行评判。所以前两句虽写得一般,但由于有了后面两句,终不愧为一首绝妙好诗。
料峭春寒中的第一丝暖气,被诗人极其敏感细腻的神经感知到了。他究竟是如何“偏知”今夜的春之暖气的呢?庭院里唧唧的虫声在暗夜中刚刚透过了这绿色的窗纱。春天的暖气就在这一刹那被小小昆虫的鸣声唤起。庭院幽寂,晚风吹度,昆虫鸣叫,向听者的耳畔,向这辗转难眠的春夜,一个最新的讯息已经发出:春天在这一刻正式抵达了。
诗人的感官也被熟稔地打开,仿佛门怦地打开,沉入清越的风中,吸纳着春夜中的万物。诗人在无限喜悦中,十分安静地选择了“虫声”,它是万物合唱中的第一声,而就是这一声“新透绿窗纱”,春天将像波涛般涌来。如此春夜虫鸣,真叫人要哭泣了起来。
深夜的虫声无论在春、夏、秋、冬都是极好听的,只是韵致不同而已,全由人的心绪而定。
兰溪棹歌
戴叔伦
凉月如眉挂柳湾,
越中山色镜中看。
兰溪三日桃花雨,
半夜鲤鱼来上滩。
戴叔伦不仅长于写客愁旅思和送行之作,比如前述的《除夜宿石头驿》和《客中言怀》,而且还善写风土诗和抒情小诗。闻一多说这首七绝便是风土诗的绝佳力证,又说:
末二句有鲜明的民歌色彩。写景如画家之画花鸟一般,生动而集中,东坡题《惠崇春江晚景》绝句无此妙趣。(《闻一多论古典文学》)
春夜凉月如眉,何等细腻的笔触,何等风雅的春景。
雨后的月儿凉爽宜人,如美人纤纤蛾眉挂在柳梢头。而仅一个“湾”字就幻化出兰溪水月透光之感。起句就是一幅清秀的山水图。
兰溪当属越地,即今日之浙江。因此有“越中山色镜中看”一句。前句写水,后句写山。“镜”在此指溪水在月色的朗照下,宛如明镜。两岸青山倒影于水中,真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呀!
正如标题所示,前二句单写兰溪秀色,后二句转入棹歌,即渔民的船歌。春潮鱼汛,美上加美。一连三日的“桃花雨”(即春雨)使得春水盎漾,鱼儿欢快。“半夜鲤鱼来上滩”一句虽是实写,在此读来却有神来之笔的奇妙,一股渔人平和快乐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向往之。此句在艺术上亦有日本俳句之妙。不禁使笔者想到日本17 世纪俳人(即诗人)松尾芭蕉的一句名诗:“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池塘”,这句也是实写,但透出“寂寞”的诗意。而“半夜鲤鱼来上滩”却如前所说是一种“快乐”的诗意。这两句诗写的是不同的美,但却各自达到了美的极点。
月下独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 明月和我,还有我的影子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讲述李白的这首诗歌时,用了以下这段最为浅白的语言。他说:
即使朋友一个也不在身边,对李白来说也有知己,那就是明月。独酌无伴时,就以明月为伴饮酒。呀,回过头来一看,还有一人,一个朋友。那就是我的影子。明月和我,还有我的影子。就这样三个人。喝吧!我唱歌的话,明月也会高兴起来;我起舞的话,影子也会起舞,多有趣呵!(《中国诗史》)
这是一个精心剪裁出来的画面,写来却是那么自然。
李白月下独酌,面对明月与影子,似乎在幻觉中形成了三人共饮的画面。在这温暖的春夜,李白边饮边歌舞,月与影也紧随他那感情的起伏而起伏,仿佛也在分享他饮酒的欢乐与忧愁。从逻辑上讲,物与人的内心世界并无多少关系;但从诗意的角度上看,二者却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也正是中国诗歌中的“兴”之起源,而这“兴”从《诗经》开始就一直赋予大自然以拟人的动作、思想与情感,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愁月”“ 悲风”等。李白此诗正应了这“兴”之写法,赋明月与影子以情感。正如林语堂所说:“它是一种诗意的与自然合调的信仰,这使生命随着人类情感的波动而波动。”但在诗之末尾,李白又流露出一种独而不独,不独又独的复杂情思,他知道了月与影本是无情物,只是自己多情而已。面对这个无情物,李白依然要“永结无情游”,意思是月下独酌时,还是要将这月与影邀来相伴歌舞,哪怕是“相期邈云汉”也在所不辞。可见李白孤独之有情已到了何等地步!
鸟鸣涧
王维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 中国人的幸福境界
王维这首抒写山中春夜景致的小诗,读后的确让人“万念皆寂”。
“花落”使得周遭的风物与看花人更加闲寂,山鸟的叫声使得春月朗照的空山更加幽静。总之诗人王维为我们描绘出的这幅山中春夜寂静图并非如《过香积寺》那样令人惧怕,而是给人带来某种幸福的感受与和平的心境。
这首诗不仅有画面、声音、动作、气味,同时还有禅机,有佛教之“静”与“寂灭”的大境界。而担任这大境界的并不是一首大诗,居然是这样一首小诗。诗人正是从一粒沙或一朵小花中看到了一个宏大的世界。在这“无言独化”的春山中,诗人只选取万物万象中的几点,花落、月出、鸟鸣,就抵达了静中之动、动中之静、寂中之音、音中之寂、虚中之实、实中之虚……这一至深的“山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