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把扇子:器物叙事的经典范式 国学堂-文化 曹淑杰 2959255
有思想 / 有温度 / 有品质
二十把扇子:器物叙事的经典范式 国学堂-文化 曹淑杰 2959255
您当前的位置 :首页 > 文化 > 国学堂

二十把扇子:器物叙事的经典范式

2019-09-12 13:55 | 来源: 中国作家网

  自有文学开始,那些不会说话的冰冷器物,便在文学作品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如《诗经》中的酒器、食器,《离骚》中的香花芳草,还有《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白羽扇、《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等等,这些有着特别叙事、文化甚至象征意味的器物,都成为了我们理解文学作品的一扇特别窗户。作为标志着中国文学之高峰的《红楼梦》,小说中那包罗万象的诸种器物,不但承载着时代文化的记忆,更还推进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丰富着小说的思想内涵,隐喻着人物的性格命运。陶明玉先生曾经这样评价《红楼梦》,它可以说是“将器物叙事推向了一个新的艺术高峰”[1]。

  和手帕、香囊、金麒麟、红麝串、鸳鸯剑等一样,扇子也是《红楼梦》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道具。作为日常的器物,《红楼梦》中的扇子,并不单单是为了突出扇子本身的价值之大小、品种之多样,更多的还紧紧地维系着人物的命运,映照着人物的性格。在滴翠亭边,宝钗的那把从“袖中”取出的扑蝶小扇,将宝姑娘那“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第二十七回)的绰约风姿衬染得更加妩媚动人;史湘云那把掉落到地上“半被落花埋了”(第六十二回)的扇子,映照出云丫头醉卧芍药裀时的憨态可掬和纯真无邪;那些被无端撕成碎条的扇子,则使晴雯之任性真率、刚直无忌的形象鲜活于纸上(第三十一回);宝玉一见到琪官,便解下自己扇子中的“一个玉诀扇坠”(第二十八回)相送,昭示的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真挚情谊;而第四十八回那二十把名贵的扇子,则牵引出了一桩惊天的血案,描状出了石呆子、贾赦、贾雨村、贾琏等诸多人物的人生态度和性格特点,揭露出了权谋厚黑、草菅人命的官场生态。

  那二十把扇子的主人叫石呆子,石呆子究竟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在小说中,曹公不但始终没有明示他的名姓,甚至从没有让他正面出过场、亮过相。他和那真真国女孩、慧娘、傅秋芳一样,只是一个出现在别人或者叙述者口中的人物。我们知道石呆子这个人,是在平儿与宝钗的一次对话中。第四十八回,在慕雅女香菱苦吟诗歌的中间,曹公突然愣不丁地通过平儿的介绍,插入了这么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

  这一天,平儿专程到了蘅芜苑,她去干什么?目的只有一个:向宝钗讨要一种疗治棒疮的特效“丸药”,就是在宝玉挨打后宝钗亲自送去、并交代袭人“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的那个丸药(第三十四回)。见到宝钗,平儿没有直奔主题,而是特意卖了个关子,问宝钗“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当听闻宝钗“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的回答后,平儿才道出了“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这个近日发生在贾府的“爆炸性新闻”。那可以说是小说中平儿一口气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

  在平儿的这段叙述中,出现了四个人物:贾赦、贾琏、贾雨村和石呆子,他们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中心,那就是“二十把扇子”。

  01,石呆子“藏”扇子

  《红楼梦》中有两位“石兄”:一位是那块被女娲通灵后又遗弃的顽石宝玉,它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第一回);还有一位石兄就是这位被平儿称作“不知死的冤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呆痴。”一个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情痴”,另一个则是“要扇子,先要我的命”的“扇痴”。这个“扇痴”家里“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却收藏着“二十把旧扇子”。那些扇子都相当名贵,由“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等制作而成,而且上面“皆是古人”的“写画真迹”,可以说是“不能再有的”绝品。这个石呆子对它们的痴迷已经到了视扇胜命的地步,他整天就守着那些扇子,“死也不肯”把它们“拿出大门来”。贾琏想尽了办法、费尽了口舌,甚至还开出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石呆子依然如同他的姓一样石骨铁硬、不为所动,一点面子也不给贾琏,表明了宁可“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的坚定决心。

  02,贾老爷“迷”扇子

  在小说中,贾赦这老东西要么不出场,一旦出场,就总会生出事端。究其事端的起因,都归于他身上那贪得无厌的旺盛欲望:一是色欲。他名字中的“赦”与“色”就是谐音,第六十九回曹公描述他“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第四十六回连袭人都情不自禁地批评“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好色的贾赦对姬妾丫鬟总是“贪多嚼不烂”,除他的妻子邢夫人和有名字的嫣红、翠云2位小妾外,其儿子贾琏、女儿迎春的母亲是谁?小说中还没有明确的交待。他甚至还看上了老太太的大丫头鸳鸯,还把自己的丫头秋桐送给儿子做妾,可以说是无所不为、任意妄为。二是财欲。第八十回,迎春向王夫人哭诉自己被丈夫欺凌惨虐的情状时,就道出了自己实际上就是被父亲贾赦因为“使了”孙绍祖的“五千银子”而“准折”卖给那个“中山狼”的。三是物欲。最典型的就是第四十八回的这些扇子。这年春天他在某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后,就忽然觉得自己家里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便派人去“各处搜求”。你搜就去搜呗,他却偏偏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搜到了就一定要占为己有。为了弄到手,他可以不择手段,至于过程,那不重要。在被鸳鸯拒婚时,他发出了“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第四十六回)之狠话;这一次,见自己儿子贾琏不但没弄来扇子而且还要“挤兑”他时,他则干脆向儿子动了手,“不知拿什么”在他的身上脸上狠狠地“混打一顿”。

  03,贾琏“挨”棒子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贾琏、宝玉、薛蟠这三位表(堂)兄弟都分别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挨打。相对于宝玉的挨父亲之打、薛蟠的挨湘莲之揍,贾琏的这次被贾赦不分青红皂白的“混打”,则是最冤枉、也最男人的一次。

  宝玉和薛蟠是有错在先,理该挨打接受警训;而贾琏在“扇子”一事上,不但没有丝毫的过错,反而是光明正大,行得正、做得对。贾赦让他去“搜求”扇子,他即刻就去了;听说石呆子藏有扇子,他就“烦了好多情”,终于见到了石呆子和扇子,并及时将情况向父亲作了汇报;在得到父亲“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的指示后,他又立即对石呆子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但不管他怎么向石呆子“许银两”,无奈石呆子都始终是铁石心肠、坚决不卖,致使他只好作罢。当贾赦责问他“人家怎么弄了来”时,他就回答了一句话,结果使得贾赦“生了气”,然后老账新账一起算,二话不说,便“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把他的脸给“打破了两处”。而贾琏的那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的回答,可以说要道理有道理,要良知有良知。贾琏,这个好色成性、庸俗浅薄,被王希廉评为“小有才而无德”[2],甚至被宝玉也视作为“惟知以淫乐悦己”(第四十四回)的纨绔公子,这次因这句话而挨了父亲的一顿胖揍,从而让他的身上闪耀出良知未泯、底线不破的灿烂光泽。

  04,雨村“设”法子

  贾琏为什么会挨打?因为贾赦认为他办不了事,关键还在于:贾琏办不成的事,有人却妥妥地办成了,不但将扇子送到了贾赦的手上,而且花的还是“官价”。虽然曹公没有告诉我们那“官价”到底是多少,但估计一定要比贾琏原先开价的“五百两银子”少很多。

  那个把贾琏办不成的事轻松搞定的人是谁?贾雨村。这个在小说一开始曹公便花大气力描叙、而后面又几乎成为“隐身人”的贾雨村,在贾琏对“扇痴”石呆子无计可施之时,竟然不声不响地走了出来。而他的这次出现,就被平儿将他的名字不屑地调侃为“雨村什么风村”,甚至咬着牙怒骂他是“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在小说中,还从没见过“心能放平,水能端平,事能摆平”的平儿对其他人也有如此鄙夷的调侃和如此恶毒的怒骂。

  平儿为什么会把这个与自己并没有交集的男人骂得这般狠毒?原因就在于石呆子的扇子事件,而且该事件直接导致了她的主子被打得动弹不得。那件在贾琏手中“难于上青天”的难事,到了贾雨村这里竟成了不费吹灰之力的易事。而贾雨村之所以能够“分分钟搞定”,是因为对石呆子玩阴招,“设了个”相当歹毒的“法子”:一是无中生有地“讹”,无缘无故地“讹”了他一个“拖欠了官银”的罪名;二是二话不说地“拿”,不容他分辨,就直接下了“逮捕令”,把他拿“到衙门里去”兴师问罪;三是明火执仗地“抄”,以一个“变卖家产赔补”“所欠官银”的理由,派人将那二十把扇子“抄来”,并立即“作了官价”,然后悄悄地送给了贾赦。这时候的贾雨村,已完全不是那个寄居在葫芦庙里的落泊书生,也不再是那个乱判葫芦案的尚显“青涩”“稚嫩”的应天府知府,而是成了一个深谙为官之道、玩转为官之术的“没天理”的官场老手。

  让读者震惊的是,这么一件直揭人性之恶、明曝官场之黑的令人骇目惊心的血案,曹公竟然没有正面叙述,而只是通过平儿之口,简简单单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大概。而那貌似轻描淡写的笔触中,饱蘸着滴泪的痛悲,流淌着泣血的愤懑。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曾点过“《豪宴》”一出戏,在这出自李玉之剧作《一捧雪》、故事又与石呆子之扇子事件颇为相似的戏文后面,脂砚斋留下了一个“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这无疑又给了读者以更大空间、更深层面的启悟。

  注释: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1982年3月北京第1版。

  [1],陶明玉,《器物叙事:<古镜记>艺术新探》,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01),第58页。

  [2],王希廉,《红楼梦总评》;转引自李小妹的《“眼泪”综观下论贾琏》,语文学刊,2011年第20期。


编辑: 曹淑杰 吉网新闻热线:0431-8290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