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管最好的走马叫“沃日宋木蛟若”——流水似的走马,它的蹄子像河面上细碎的波浪,它皮毛反射的阳光像河面回映的光斑。骑在这样的走马上,就像坐在飞毯上,不管地面是否坎坷,好走马走得像在云彩里。
——《流水似的走马》
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的散文集《流水似的走马》,用诗意的笔触,深情描绘了草原风情和草原人的生活。这本散文集也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
前不久,鲁迅文学奖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颁奖仪式,授奖辞写道:
《流水似的走马》具有轻盈的速度和力量。鲍尔吉·原野将茫茫草原化为灵魂的前世今生,他怀着巨大惊异注视一切,草原的万物如同神迹,草原上的人生如同传奇。由此,他为悠久的草原文明提供了雄浑细腻的美学镜像。
花甲之年首摘鲁迅文学奖,鲍尔吉·原野激动之余更心存感恩。近日,在接受《文化十分》记者采访时,回望那一段段草原时光,他真诚地说:“我应该到牧区去,把这份光荣送给那些牧民们。”
我是蒙古民族的作家
“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故乡赤峰。梦见她的山,她的草原,包括杏花和天空的小鸟。
60年过去了,如果把梦境的所有碎片组成一幅画,是这样的情景:一株卑微的小草,在太阳初升的光线里看到了自己长长的身影,好像长成了一棵树,长在西拉沐沦河浇灌的草原上,忘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前方的道路开阔无尽。”
鲍尔吉·原野获奖之后,赤峰市赠送他一匹克什克腾旗特产的铁蹄走马。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他以散文诗一样的语言,道出对蒙古族故乡的深情。
虽然久居都市,但鲍尔吉·原野始终铭记自己蒙古族的身份,以及为故乡写作的使命。
《流水似的走马》一书收录的文章,是自2015年以来,鲍尔吉·原野深入赤峰市、通辽市、呼伦贝尔市、锡林郭勒盟和阿拉善盟牧区体验生活后写成。
起初作家只是去采访记录“生动有趣的、别人不知道的素材”,“但是刚接触不过两天,我就放弃了我的理想,不想写作、不想搜集素材。因为我不想做一个收购商,我就想和他们在一起,接受心灵的洗涤。”
在赤峰市巴林右旗的吉布吐村,为了欢迎鲍尔吉·原野的到来,村民们举行了盛大的篝火晚会。
当一人高的篝火燃起后,牧民们纷纷从山下,从黑暗中,骑着摩托车、骑着马飞驰而来。借着篝火的光亮,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认真凝视鲍尔吉·原野的脸。
“他们是想看看自己民族的作家到底长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我百感交集,很惭愧又很感动。”
当牧民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的时候,鲍尔吉·原野悄悄躲到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我想让月夜中树的影子遮住我的脸,因为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们把这个晚会献给我,只因为我是写他们的作家。”
在《索布日嘎之夜:我听到了谁的歌声?》,作家记录下当晚的内心波澜:
“我走到山坡看篝火和火边的人群。远处有山的暗影,被搅碎的月色在白白的河水里流淌。我忽然问自己,这是哪里?我是谁?我真忘了自己是谁,忽然感到写作跟做一个淳朴的人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到牧区来找写作资源更是卑俗之极。
人不写作也能活着,而活着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当我了,想变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边和黑桦树下唱歌,变成脸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
在索布日嘎,牧民还为他举办过一场赛马比赛。看着马奔跑得很远,绕过山后折返回来,如此一圈,两圈,三圈……直到跑得马背上大汗淋漓,才停下来。
“我真想像尼采一样抱住那马大哭一场。我觉得我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尊崇,我到底写了什么样的东西,能让别人为我举行一场赛马比赛呢?”
鲍尔吉·原野明白,一个民族要管好自己的吃和穿,自己的马和牛羊,还要找到自己文化的传承人。“他们不管这个人长相好看不好看,他们需要这个人诚实和爱的心灵记录,同时会用你想不到的方式褒奖你。失败只属于个体的人,文学永远不会失败。”
置身辽阔的大草原,与牧民朝夕相处,鲍尔吉·原野对草原故乡愈发地一往情深。
“对草原和草原人民的岂止是感情,你看那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群,你看那从南方飞向北方的雁群……看到这些,你就知道这不是感情,是宿命,他们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们’于我,是草原和草原人民的总称,它是一棵大树,我是上面的一片小叶子或叶子上的小锯齿。”
草原文化寻根
《流水似的走马》,被誉为鲍尔吉·原野对蒙古族文化一次耐人寻味的寻根。
席慕蓉曾在给鲍尔吉·原野的赠言中说:“原野,你将游牧民族最可贵的素质呈献给周遭那个其实还不太知道,因而也始终不能明白的另一个世界。”
鲍尔吉·原野笔下游牧民族的世界,大自然是充满着无限神奇和灵性的,人间是洋溢着美和善的。
虽然同样处于高科技迅速发展的信息时代,智能手机、太阳能等工具也已进入牧民生活,但在作家看来,草原人依旧传承着本民族悠久的文化传统。
他们虔诚地信仰,人是长生天的子孙,天乃万物之父。
“我们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外面响起雷声。牧民说:“天说话了。”其他人附和:“天说话呢。”是的,蒙古语管打雷叫天说话,也可译为“天作声”。
“天”这个词,牧民常常尊称为“腾格里阿爸”——天爸爸。他们说出这个词自然亲切,像说自己家里的长辈。在牧民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严厉而又仁慈,无处不在。”
他们敬畏天地,服从自然伦理,认为破坏环境等于大逆不道,等于自取灭亡。所以,绝不会污染河水、毁伤草木。
“在成吉思汗时代水是什么,水是人、马和军队的生命线。不可以损伤树木,如果要上山砍树,必须要给树上祭品,磕头说明理由,这棵树要用来干什么,说用来干什么就用来干什么。”
作家还在书中写道:“对了,砍树前,他还要掰下几根树杈示警,说:‘我要砍树了,住在树上的神灵起驾吧!’”
在牧区,不赡养、孝顺父母的人不被接纳。
“这是起码的,父母如果不跟自己在一起生活,而是在另外的地方住着,另外的村庄,或者另外的房子,那都是绝对不存在的事情。”
深入牧区基层生活,鲍尔吉·原野走访了一批普通牧民、驯马师、银匠、接生婆、民间歌手等,并将他们置于更广阔的大自然背景下(而不光是生产劳动)观察。当这些普通人和草原的一树一石、一河一山融为一体,我们也更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淳朴、善良、坚韧的性格,以及豪迈、乐观的人生态度。
在《沃森花草原记事:流水似的走马》中,作家描写马的灵性,驯马师和马的“心意相通”:
“草原上像房子那么厚的晨雾被旭日阳光晒薄之后,露出了马群,这是在夏营盘的草地上过夜的马。
大片的马在山坡上伫立不动,等待白雾如冰块一样融化,露出马尖尖的双耳,宽大的脖颈和平直的、皮毛闪亮的腰背,它们仿佛是云端的神兽……
在牧区匠人里面,驯马师面对的不是房子、木材或皮革,而是有灵性的马。驯马师把人类的灵性灌注到马的步法里,他们比别人更爱马并懂马……
马倌的坐骑大多是一匹好走马。下大雪,人找不到路了,马知道路。夏季,马倌在牧场上睡一觉,醒来找不到马群了,他的坐骑带着他找到马群。马和骑手知道彼此的汗味……
马知道人的心事,会分担人的悲戚忧伤。你难过的时候,马走得很轻很轻,好像不敢踩到一棵草。你高兴的时候,马也会走得兴高采烈。有这样一匹马,人就知足了。”
《流水似的走马》为读者描摹了一幅草原写意画,就像作家张晓风读过后的感叹:“我读其文,如入其乡,如登其堂,和每一个居民把臂交谈,看见他们的泪痕,辨听他们的低喟,并且感受草原一路吹来的万里长风。”
大自然是人类的导师
蒙古族人恒久歌唱着神圣的山、清澈的河,因为自然在他们心中,有着跟父母一样的地位。
无论是《流水似的走马》还是以往的作品,鲍尔吉·原野都不吝笔墨地描绘着大自然的如诗如画。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大自然,但是很多人对大自然没有感觉。我觉得大自然是人类的导师,你甚至可以相信大自然当中有神灵,所谓的神灵就是它的四季轮回,它的春夏秋冬,它的美,它给人类带来的恩惠。
它是有情感的,它是我们的恩人,而且它是不断变化的,有无穷无尽的美。越探究越能感觉到这种美的无限,大到云彩,小到露珠,或者一棵小草。"
当下中国文学作品越来越少地描绘自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少数民族作家相比之下对此着墨更多,比如,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与藏族作家阿来。作为为数不多的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文学书写自然,书写人与自然的关系。
鲍尔吉·原野说,当他怀揣着无限的好奇心凝视大自然,“心就像一朵迎接蜜蜂的花儿那样敞开”。
他喜欢美国诗人惠特曼的作品。在他看来,惠特曼一生都在写草,但对很多作家而言,可能写上一千字都会觉得困难,这不是因为写作能力的欠缺,而是“没有惠特曼那么多的爱”。
一个写作者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心中拥有爱。
“爱和美是联系在一起的,爱是眷恋从头顶飞过永不再见的小鸟,爱是眷恋我们生活的一草一木,一分一秒。”
他在多篇文章中饱含爱意地写草:
“草在生出的时候,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好像对土地恳求:我不会占有太多的土地。而它出生的地方,总是黑黑的,这是它的产床。黑色令人感动,好像泪水盈满的土地的眼眶。
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扩展。一丛,一丛的,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自杀、颓唐、孤独、清高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长。”
“草对于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装饰。草是草原上最广大的种族,祖祖辈辈长于此地。”
“在蚂蚁纷沓的足迹下,草叶探出头来观看,一瞬间,草叶像森林一样围绕蚁穴。”
他这样写鹿:
“鹿的灵魂里只有一个字:美。这样的灵魂让鹿灵巧、善良、自怜、易惊、飞驰——美而美。
公鹿站在山崖之上,玲珑盘绕的带斑点的角架在头顶,犹如一棵花树。是花树,公鹿从开满杏花、桃花的树下经过,它知道它顶着更好看的角树。
鹿的角,像是放大多倍的树叶的经脉,神秘的花纹里带着自然界的秘密。
公鹿和母鹿有黑水晶一样的眼睛,那要喝多清澈的泉水,才有这么亮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的每一片角落都该是漂亮的。”
借助诗意的表达,作家想让更多人意识到万物有灵且美:“人只是大自然众多子孙当中的一个。人比树重要吗?人比草重要吗?人比蝴蝶重要吗?如果用一种共生的观点来看,万物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生命体。”
而爱是一种很深的感情,爱需要培养。鲍尔吉·原野认为,唤起人们对于大自然的爱,实际上也是唤起人们对自己的爱。
读他的作品,会发觉作家心底始终埋藏着一颗爱的种子,土地滋养它,河水灌溉它,阳光照耀它,清风爱抚它,蝴蝶环绕它……破土,萌芽,生长,蔓延。这样的阅读也让我们的心灵在不知不觉间净化。
"如果你愿意把河流的声音、风的声音、甲虫爬过草叶的声音、阳光照在土壤上的声音称之为歌唱的话——这是关于爱的简单与恒远的歌。"
与这样一位散文家面对面交流是舒服的,不一定包含多大的信息量,但说者态度温和,言语间充满诗情画意,令闻者不禁有如沐春风之感。
作为一位匍匐于大地的写作者,鲍尔吉·原野内心始终充满好奇与良善。在苍穹下,在旷野上,他执着地吟唱着一曲曲草原之歌。
未来,他还将继续走进草原深处,讲述牧民的生活和命运。“有人认为散文只能写一些皮相的东西,或者是一个表现的过程,但我愿意写出带有历史和时代印记的人物命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