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精细的观察、锐敏的感觉、灵动的文字,细致描述了长白山中的山与林、鸟与兽,以及贯注其中的作者的发现与惊喜、感知与感想,给人们呈现了一个山、鸟、兽相依相存,动植物和谐共生的生态景象与自然奇观,也由此打造了一个作家亲近自然生态,用文学表现万物生长的成功范例。
(一)山林之子:胡冬林
胡冬林 (1955~2017),满族,姓扈什哈里氏,笔名胡敦敦,吉林长春人。一生创作了大量生态文学作品,作品有散文集《青羊消息》《鹰屯》,动物散文精品集《狐狸的微笑》,长篇小说《野猪王》、长篇散文《原始森林手记》《约会星鸦》《蘑菇课》《山林笔记》等。胡冬林的生态文学作品在全国影响很大,获得多项大奖。其中《青羊消息》获首届吉林文学奖、全国首届环境奖,第八届长白山文艺奖,《拍溅》获中国作家散文大奖赛大奖,吉林文学奖二等奖,并获第九届长白山文艺奖。长篇小说《野猪王》获第十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散文《蘑菇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长篇儿童科普小说《巨虫公园》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2019年1月5日,所著《山林笔记》入选“《扬子江评论》2018年度文学排行榜”散文类第6名。
胡冬林(由胡冬林妹妹胡夏林提供)
只有爱得深,才能写得真。胡冬林之所以能写出那么多生态文学的精彩作品,与他深入长白山的深山之中,爱之、恋之,将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完全融入这片山林有关。据胡冬林的妹妹胡夏林介绍:“从1995年起,只要有2000元余钱,就深入白山黑水荒僻之地采风20天或一个月,在此基础上确立了自己的创作方向。2007年5月,为了创作长篇小说《野猪王》和搜集长篇小说《熊纪年》的素材,雇车拉了4箱书和简单的家具到长白山天池北区即二道白河镇租房体验生活,过上了半个森林人、半个写作人的生活。他在几乎每个睛朗的天气里都走进原始森林,观察自然万物在漫长的进化中成功生存的神奇本领,以及大森林中无尽的生命奥秘,同时采访昔日的猎户以及挖参、伐木、采药的山里人。2012年秋,他离开那里时,已记下了6本近80万字的山林笔记。”
胡冬林说起长白山的一草一木、动物植物、离奇传说来都是如数家珍。金仁顺的纪念胡冬林的文章《明月松间照》中描写:当别人问起山林中有什么时,胡冬林就像是听到了“芝麻,开门”一样,打开了语言山洞,就再也没有关上过:
狐狸在微笑,凶猛的野猪狍子,跳跃的马鹿,被围捕的紫貂为了逃命咬掉自己足踝,山猫明目张胆地偷鸡摸鹅,“倒木”的窠臼里面,怀孕的母蛇盘成一团,挺着肚子的花鼠却在林间蹦蹦跳跳,几百种鸟,羽毛的颜色,飞翔的姿态,求偶时的叫声,山坡上地毯般的野花,林间比野花还要漂亮的蘑菇,那么多浆果、野果和坚果,还有昆虫,他的讲述色香声味触俱全,词语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嘴里奔涌而出,长白山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家珍,每个活物都有好玩的八卦,见过面的动物植物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姐妹兄弟,街坊邻里。他坠入大自然的情网,爱得不能自拨……
他的讲述很动人,天池山峰,森林野物,不是被描述,而是被搬运。他把一整个山林野地戳到了我们面前,像占山的大王介绍着他的一亩三分地,渴望让地球上的人全都知道他的山有多好,树有多高,鸟飞得多远。这时候的胡冬林是骄傲的,洋洋得意的,“恋物”恋得一塌糊涂,“炫富”炫得花样繁多,但提到自己时,他的姿态立刻变得谦逊,“我,一个自然写作者,没有资格说‘创作’二字,我做的只是描摹和叙述,这种描摹能反映大自然大杰作的一角已让我感到欣慰。”
当然,这样多的山林生活的收获得来不易,背后有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虽然胡冬林在人前提起山林就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但他的寂寞也是实打实的、难以忍受的。在漫长的五年多的山林生活中,没有同行者,没有应和者,没有听众、观众,就如同一个刻苦修行的苦行僧,“漫漫征途,没日没夜,没有女人,没有好睡眠,没有朋友,老鳏夫守孤灯的日子,一天天熬啃自己,才能成大事儿。”他在总结森林写作的必备素质时写下这样一条:甘于和耐得住寂寞,割舍城市人的物质享受,割舍一些亲情变成思念,适应一个人长久地料理自己的生活。用王小波的话说,在消费主义大潮中,胡冬林“抱着一份孤勇,虽千万人吾往矣。在酷爱的深山密林中,胡冬林就是一颗孤独但却顽强的种子,毫不动摇地守着自己内心的渴望,穷尽一切可能,寻找和等待,并坚信属于自己的春天总会到来。”
胡冬林先生辛苦没有白费,他的遗作《山林笔记》出版了。《山林笔记》是一部日记体散文集,完整呈现了作者从2007年5月至2012年10月在长白山林区考察、学习和写作的日常点滴,是其是其五年来守护、深入、书写长白山的日日夜夜的心血结晶,被许多评论家评论为注定会成为一部留得下来的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作品。
胡冬林《山林笔记》书影
洋洋118万字的《山林笔记》,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大型笔记,包含了胡冬林的山林生活细节与生态观察、写作素材、文学速写、创作体会与人生感悟等,内容包罗万象,内蕴十分丰盈。他以精细的观察、锐敏的感觉、灵动的文字,细致描述了长白山中的山与林、鸟与兽,以及贯注其中的作者的发现与惊喜、感知与感想,给人们呈现了一个山、鸟、兽相依相存,动植物和谐共生的生态景象与自然奇观,也由此打造了一个作家亲近自然生态,用文学表现万物生长的成功范例。
对于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长白山来说,胡冬林不仅仅是一个守护者,更是一个“精神上的赋形者,审美上的复魅者。”他的《山林笔记》是一份丰厚的文学遗产。有评论者称:因为胡冬林的《山林笔记》,长白山多了一种存在的方式,胡冬林使长白山成为了一座“文学的山”。
(二)站在野生动物的立场上写作
胡冬林的生态文学创作一定程度上受到国外的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被评论家评为“中国版的‘瓦尔登湖’”。据胡冬林的妹妹胡夏林的介绍,胡冬林对国外有重要影响的自然文学作品非常喜爱,反复阅读并深受影响的作品“首推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梭罗日记》。”然而,胡冬林对自然文学和生态文学有着不同的理解。他说:“自然文学多为歌颂自然、讴歌花鸟树木的文学,而生态文学则带有更多的批评和批判意味。生态作家必须站在野生动物的立场上写作,更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秉持着以人为本位的自然观、环境观,人们对于自然环境的认识,常常出于自身的需要与自我的角度,在胡冬林看来,显然是片面的、肤浅的,甚至是有害的。事实上,人们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自然环境,胡冬林认为:“生态的好坏,关系人的生存与繁衍,野生动物的存在维护森林的健康,也在维护脆弱的地球生态系统。”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明确地表示:“生态作家必须站在野生动物的立场上写作。”这些认知与看法,突破了以人为主体的世界观,超越了以人为本位的自然观,形成了万物和谐共生的自然观,生命平等共存的世界观。这种大包容、大格局的生态理念,使得他占据了生态理念与生态文学的制高点。
胡冬林(由胡冬林妹妹胡夏林提供)
胡冬林的生态保护意识是深入骨髓的,他写道:“对于各种贪婪愚昧的人对野生世界的索取与破坏,我会痛惜、愤慨,五内如焚。从良心出发,我会站在野生世界的一边,维护森林的繁盛,维护地球生态。这时,我的文字也成为保护自然、唤醒良知的手段。通过我的文字使读者去了解、尊重、呵护森林与野生动物,进而思考如何珍惜我们身边的环境。森林是陆地上净化空气的最后一道防线,森林万物都与我们息息相关。人人都应该感恩于它,尊重并爱护它,直到永远!”他明确告诉人们:“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胡冬林的作品不仅仅致力于通过对各种森林动物生态的描写,展示森林和动物的独特魅力,揭示森林间万物互利互惠、共生共荣的关系;更是通过这样的写作批判各种对环境的破坏和对野生动物的残害,使读者学会了解、尊重、呵护动物与森林,珍惜我们身边的环境。
胡冬林的散文《青羊消息》和《拍溅》等作品都是寄情山林、为野生动物歌哭之作,它们生动地描写了东北的山林自然之美,也写青羊、写水獭,把它们视作朋友一样地欣赏、赞美,从他们濒临灭绝的命运深处透视出深深的文化反思意味,可以看出,作者已经将自己的血、泪、灵魂都深深地倾注于作品当中,独特的叙事角度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丝丝入扣、精妙细致的细节处理,令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字字珠玑之叹,而适当的各种相关资料的穿插、画龙点睛般的抒情议论,又达到了升华主题、发人深省的目的。
在《青羊消息》中,作者衷心地赞叹青羊在严寒的气候和恶劣的环境中的强大生命力,细致地描写了青羊在徒峭的山崖中的精彩表演,从堆积上千年的高大的青羊粪堆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物种曾经有过的昔日的辉煌、热闹,然而这一历史悠久的可爱、可敬、可佩的物种,在今日却濒临灭绝的边缘,让我们不能不反思人类的文明到底怎样地伤害着它的地球母亲,以及在这一母亲怀抱中生活的动物兄弟。当作品中的“我”冒着生命危险,按住金炮的枪,从他的枪口下救出了这一小群可怜的生灵时,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震动人心的感动。在作品的最后,作者引用了一首印第安人的民谣来结束:“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只野生动物被杀,最后一条鱼被捕,最后一道河中毒,人们呀,你们吃钱吗?”这发人深省的诗句,进一步深化了主题,将作品的思想意境推上了高潮。
在《拍溅》中,他将动物视为人类的亲人和朋友,从“我”在观测站与母水獭灰妞的相遇、相识,到从废弃的渔网中救下它,再到帮灰妞抚养下一代,再到帮他赶走威胁小水獭安全的大鱼,人与动物之间逐渐从陌生到亲近,建立起朋友般的信任,亲人般的情感。水獭灰妞的聪明、顽皮、勇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主人公对动物的尊重、理解、关爱也让人感动不已。正如文中引用的一首爱斯基摩人的歌谣中所说:“在远古的时候,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只因为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作品中,在无人烟的东北大山深处人与动物和谐共处,仿佛为我们上演了一场从远古走来的人与动物有亲缘关系的童话。这一美好的童话世界陶冶和洗涤着被工业文明污染的人类的灵魂,让读者赞叹欣赏的同时,产生对自然、对自然中的动物的强烈亲缘感和认同感,自然而然地产生环境保护的意识。
(三)博物学与文学完美结合
胡冬林的文学是自然文学、生态文学,同时也是博物学与文学结合得十分完美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带有生物学研究性质的写作。这就要求写作者首先要有广博的自然知识。为了获得书写自然文学的博物学知识,胡冬林拜多个生物学家为师。他的启蒙老师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动物学家、“鸟博士”赵正阶,赵正阶先生早年从四川大学生物系毕业后,放弃了在机关的工作,来到长白山保护区进行动物学研究,主编有《中国鸟类志》《长白山动物记》。胡冬林的《青羊消息》就是借助动物学家赵正阶的视角和心理活动得以完成的,《蘑菇课》则是得益于长白山科学研究院的菌类学家王柏先生的指导。此外,胡冬林还有不少“山里通”朋友,他和曾经是猎人的孙喜彦是至交,这些人带着他进山,向他实地介绍许多动物的习性,对他的写作非常有帮助。
胡冬林(由胡冬林妹妹胡夏林提供)
胡冬林的散文有丰富的野生动植物学知识的积累和多年的野外考察和与专家的交往经历作为基础,还对于东北传统的民风、民俗、民间故事都有深入的研究。因此他的散文在细节的处理上不但细致入微、生动活泼,使读者如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一般,而且知识含量极高,动物学、人类学、民俗学的知识穿插其间,令人有受益匪浅的感觉。可以说,没有这些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深厚的知识储备打基础,任何人都绝对写不出如此生动、细致、精巧的散文作品来的。
总之,胡冬林的生态文学作品得益于他五年艰苦的山林生活体验、丰富的动植物学知识和东北历史文化及风俗民情的储备,更源于他对山林的深切热爱与执着追求。这使他能够真正站在野生动物的立场上写作,形成了更多批判意味的生态文学写作风格,因而他的生态文学作品功力格外深厚,达到了一般人难以达到的高度。
作者:杨春风(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 、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