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照夜白 翰墨丹青-文化 曹淑杰 3217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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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照夜白

2020-09-09 10:56 | 来源: 文学报

  从那匹马的眼神中,似乎可以回溯一个极富才华的文人在宦海中进退挣扎的往昔。

  本文的主角,是赵孟頫。故事,却要从王维讲起。

  唐开元年间某日,长安城,某府第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蹲在地上,神情专注。他手持一根捡来的枯树枝,沙沙沙,在松软的沙土上涂抹。一行人的车马声由远及近。等到少年一抬头,却见时任太乐丞的王维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地上的画——这是一匹奔腾的骏马。王维的表情,近乎愕然。少年赶忙汇报起自己的正事儿。他此行的目的,是来讨酒钱。话毕,王维没接茬,他的眼神,仍盯着地上那匹马。许久,郑重地吐出一句话——“乃岁与钱二万,令学画十余年!”

  眼前的小酒保,即是家境贫寒的少年韩干。大诗人王维是性情中人,且目光相当犀利,一眼看到了韩干画马的潜力,并一言九鼎,资助其学画。十几年,韩干师从著名的御用画家曹霸,顺理成章当上了宫廷画家,成了画马的一代宗师,代表作有《照夜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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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空从大唐穿越到宋末元初,韩干是赵孟頫未曾谋面的老师。赵孟頫题画说:“吾自少年便爱画马,迩来得见韩干真迹三卷,乃始得其意。”赵坦言,自己积累多年的画马功力,终于在韩干真迹的启发下,盘活了。

  青年赵孟頫,诗书画皆精。

  天赋异禀的赵孟頫,成长在新旧王朝更替的夹缝里。这是一个令无数士人痛苦不堪的时代。宋王朝崩溃的末世,连接着元朝百废待兴的新世。作为宋王室后裔,赵孟頫的处境更为尴尬。没落家族的光环未能使他显贵,反而更易造成他心理上的失衡。他寒窗苦读多年,才华满腹,却不知向哪里发力。

  恰是这无功利的彷徨期,成了滋养艺术的沃土。湖州吴兴,赵孟頫的家乡,山河秀美,风清水澈。他整天跟和他同为吴兴八俊的画家钱选、词人周密等好友,诗酒唱和,琴书相悦。是迷茫,也是沉醉的微醺。无意间得了不少佳作,忘记世外扰攘。

  赵孟頫尤擅画马。他因此十分自得。他认为,画马的本事,是其他持“性灵说”的文人画家力所不能及的。早在春秋时期,韩非子就发出了“画犬马比画鬼更难”的感慨:“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由此可见,赵孟頫画马,专业水平极高。

  26岁那年,赵孟頫完成传世名作《调良图》:

  有冷风从西边来,气氛萧瑟,掠过一匹身姿极其优美的马。恶劣的天气,骏马迟疑着步子,不肯向前。眼神抗拒,低头喘息。前方,调马的奚官无奈,回首望马。他举起衣袖,挡住凛冽的风。手里的缰绳微微松弛。

  赵孟頫妙笔生花。齐整的马鬃,毫末可见,笔笔分明,在风里形成温柔的“一”字,与飘逸的马尾呼应,极美。人物用白描,清秀、纤弱,无奈感,飘零感,溢出平面。

  《调良图》不单是成功炫技,也传递了某种情绪。

  这匹俊朗的马,站在风里,迟疑。缰绳之下,顺从乎?挣脱乎?赵孟頫没有给出答案。彼时,他自己也兀立在西风里,举步不前。或者说,他大半生的时间,保持与之类似的暧昧姿态。

  元世祖忽必烈派江南文人程钜夫到南方寻访文化人才那年,赵孟頫33岁。虽然已过而立之年,但赵孟頫对前途仍是惶惑的。他清楚,题诗作画,终归不是正途。“功名”统摄下的济世理想无处安放,是文人最深的伤口。程钜夫前来征贤,似乎是个重要机遇,但赵孟頫并没有伸手去抓这根稻草。原因?一方面,他抱持一个“忠”字,忠于前朝,忠于自己的血统。另一面,身边的朋友圈给他压力不小。他的启蒙老师钱选,态度十分决绝,对招贤政策排斥,幽居在砚池里,放话曰:“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他的另一至交周密,也是坚决不仕,干脆隐居起来。赵孟頫不想成为另类,茫然四顾之后,选择按兵不动。

  新王朝的统战力度持续加大。两年后,程钜夫带来皇帝口谕,点了赵孟頫的名,并转达了天子对赵孟頫的赏识。本来,赵孟頫抵抗的胆气不足,谦恭、和顺是他骨子里的气质。皇威赫赫之下,赵孟頫只往前迈了一小步,就顺理成章进入了仕途。或者说,对于该进还是退,他本身就是摇摆不定的,只等一个随缘的借口。

  想起《调良图》中,那匹情绪游移的马。西风并未使他狼狈,犹疑中,亦是保持着矜持的优雅。一旦冲突,一旦挣扎,便会失掉这种优雅。赵孟頫始终保持着这种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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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岁,赵孟頫作《人骑图》。画面简洁,中间一官人,身穿喜庆的唐装红袍,执鞭骑马,仪态雍容。胯下骏马,圆润丰满,抬脚踱着方步,笃定前行。一人一马,人,是锦衣纱帽人,马,是骏骨丰身马。华丽、平静中内藏着热烈,唱一首盛世欢歌。

  赵孟頫对这幅画相当满意,题曰:“画固难,识画尤难。吾好画马,盖得之于天,故颇能尽其能事,若此图,自谓不愧唐人。”赵孟頫不算自负。他画马,堪称神品。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写有《画马》篇,里面有个马妖。讲的就是一匹骏马,从赵孟頫的画里跃出,完成了劫富济贫的使命,最终又回到了画里。神乎其神。

  彼时的赵孟頫,志得意满。那一年,他从济南卸任,回到吴兴故里。他已经解决了几个重大棘手的人生问题,比如,一家人的生计问题、社会地位问题等。靠着正直的人格和皇帝的信任,他谏言并实施了一系列高明的举措,小有政绩。此外,借职务之便,他还提携了不少文友,赚了满钵人品。官场进退,在他股掌之中。以权利民,让他感到精神充实。

  闲暇,赵孟頫经常回想自己的高光时刻。

  出于对中原文化的敬畏,忽必烈这位蒙古皇帝,将礼贤下士的文章做得十足。赵孟頫首次在元朝的朝堂上露面时,忽必烈给足了他面子,竟让他坐在右丞叶李之上。甚至,将他当作神仙中人,拿他和前辈才子李白、苏东坡相提并论。

  此刻,镜头切换,眼前浮现画面——天宝元年,即742年,一纸诏书将李白召进皇宫。大诗人贺知章惊呼李白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龟换酒。唐玄宗亦给出了超级礼遇。临行前,性格外露的大诗人李太白按捺不住狂喜,扯着嗓子喊出千古名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同样受宠的赵孟頫当然没有李白的豪气。他性格内敛,也可以说,在政治上,他比李白表现得更为成熟。这位谦谦君子,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作诗吐露喜悦心境:“海上春深柳色浓,蓬莱宫阙五云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政治抱负得以施展,积郁多年的这口气终于畅快地吐出来了,怎能不令人兴奋。做官的感觉,如登蓬莱宫阙,飘飘欲仙啊!愉快的心境之下,遂有了《人骑图》。

  往事历历。赵孟頫胸中涌动起暖流,笔下,亦隐藏不住幸福。他将官人身上的红衣,渲染得格外鲜艳。登上人生巅峰的快意,赵孟頫喊不出来,只能含蓄至此。

  旁观者清。《人骑图》中规中矩,在艺术史上,地位轻淡、缥缈。这匹马,沦为技巧之马、工具之马,而非灵性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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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旷野上,萧条古木,气氛悠然。一匹饱经沧桑的马与观者正面对视。这匹从岁月里穿梭而来的马,不再对外物感到好奇,他神情倦怠。身旁伙伴,侧身俯首吃草,气息轻盈。赵孟頫对自己的伤口轻描淡写。

  《古木散马图》中的两匹马从远古而来,身披禅意的薄纱。

  “古意”是赵孟頫一生孜孜以求的艺术风格。出身高贵的赵孟頫对“低俗”二字深恶痛绝。远古世界,山林寂静,了无人踪。古意,可以绝俗。

  他累了。即将步入晚年的赵孟頫,饱尝功名滋味。从政以来,如履薄冰。现实种种,常迫使他思考很多深刻的人生话题。笔墨,沿“古意”走向深邃。那匹马的眼神异常柔软——无奈,惶惑,倦怠,淡然,寂寞。融化自我,与天地相合,亦是对命运俯首帖耳……

  赵孟頫的仕途,表面上一帆风顺,实际上暗流涌动。由于受宠,时常引起一些蒙族官员诟病:“赵某乃故宋宗室子,不宜荐之,使近之左右。”宋皇室后裔的身份,让人不得不提防。

  作为湖州人的赵孟頫,时常想起苏轼。

  北宋元丰二年(1079年)五月,苏轼到湖州主政。彼时,江山一派春色,一到任,大文豪便吐出了得意诗句:“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好景不长,这位深得百姓拥戴的长官赤子,在湖州知州任上仅三个月,便因“乌台诗案”的爆发,被囚车押往京城。

  政治命运无常,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给赵孟頫以警示。他深知,自己跟前辈苏轼没有本质的区别,处境并不安全。为官一天,随时有可能被政敌以皇权的名义扼住咽喉。

  赵孟頫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时而是蒙古族官员排异的眼神,时而是宋代遗民对其人格的鄙夷和讥讽的眼神。

  赵孟頫的担心并不多余,并且具有前瞻性。明末书法家傅山曰:“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逐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因其“贰臣”身份,否定其艺术成就,这种论调不在少数。

  对此,赵孟頫即使早有预料,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超脱。无奈之下,他选择逃。一方面,逃到宽广的笔墨境界里放逐自己。一方面,他多次请辞,先是主动申请外放,做了同知济南总管府事,而后又辞官回到吴兴家乡。

  赵孟頫向往的自由生活,在林泉中,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然而,消散冲淡的隐逸,这颗埋在赵孟頫心底的种子,伴随着他在“穷”“达”之间长久徘徊,终究没有成长为参天大树。这种理想,只在画里得到尽情舒放和伸展。

  他向往陶渊明,却没有勇气做陶渊明。陶子是他上空的一颗启明星,指引着某种方向,却是伸手不可触及,只能仰望。他多次画《归去来图》,题曰:“弃官亦易耳,忍穷北窗眠。抚卷三叹息,世久无此贤。”他认为,像陶渊明这种贤人,只能用来发发感慨,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呢!赵孟頫没有做圣贤的志向。陶子那种“忍穷北窗眠”的清苦生活,便失去了被实践的必要和可能。

  47岁,赵孟頫自写小像。青绿坡石,急湍清流,幽篁蔽天,完全将尘世的喧嚣隔离在外。这是赵孟頫的理想国。而他自己,则是拄杖行吟的高士。

  《古木散马图》中,静穆的沧桑。逝者如斯夫,荣辱进退,已成过眼云烟。从那匹马的眼神中,似乎可以回溯一个极富才华的文人在宦海中进退挣扎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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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文至此,我们再回到韩干。他的代表作《照夜白图》,是一首献给沉默者的诗:

  一匹健硕的白马,灵魂里滚烫着自由的血液,性情奔放。被命运的缰绳定在拴马桩,它心有不甘。它个性通透,思想里没有低迷的因子。它从不去谋虑逃跑的计划,选择直接挣脱。傲气从粗大的鼻孔里喷张而出。不顾一切,它带着缰绳向前冲,倔强得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倍,全然不计较结局——成功与失败的纠结,那真是煞风景的情绪。浑身升腾着荷尔蒙的气息,它奋力一搏……

  它是玄宗皇帝的爱驹,曾在安史之乱中,深深抚慰了玄宗的心。照夜白,不仅照亮了盛唐暗夜,光束,也打到了赵孟頫身上。

  当赵孟頫与《照夜白图》对视,搏动跳跃的激情被瞬间启发。这个高喊着自由口号的起义者,闪着光亮,像一面铜镜。恍一瞬间,于其中,赵孟頫照见了自己的软。之后,有很多个片段,照夜白的形象在他脑海里闪回。他艳羡着这匹白马,活得畅快淋漓。

  然而,深谙画道的赵孟頫怎么会不明白,《照夜白图》只属于韩干和他的时代。而他自己,只能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顺便,设计着自己的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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