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春来了个大人物
1913年刚进1月份，猎猎寒风中，就有一个消息从商埠地刚开业的、最好的旅馆——益丰旅馆中传出，说是有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从北京来到长春，住进了益丰旅馆;并说当时在长春最大的官——吉林西南路观察使孟宪彝过几天就得搬出道台衙门让他住。他是谁?是个什么官?
其实，长春官场上的高级官员和每天读报的士绅已经知道，他是章太炎，是由袁大总统亲自任命来长春的。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人，生于书香世家。他从小便在父兄的指导下研读经史，成年后师从江南名儒俞樾，在诂经馆学习7年，终成一代朴学大师。甲午战争后，他追随康有为，撰文办报，宣传维新变法。戊戌六君子遇难后，他也遭到清政府的通缉，不得不避走台湾、日本。在日本，他结识了孙中山、宋教仁等，由此走上了反清革命的道路，曾因回国宣传革命而被追捕监禁。辛亥革命后，他在国内发起成立中华民国联合会，后改组为统一党，倡导和辅助共和。民国成立后，他先后受聘于南京、北京临时政府，任总统府顾问之职。这次来长春，就是受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任命来筹边的，官职为东三省筹边使。
关于章太炎缘何被任命为东三省筹边使，历史上有被袁世凯打发出京之说。学者张刿在《章太炎东北筹边》一文中这样叙述:
袁世凯在1912年3月10日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宣读的誓词，给人以非常虔诚的感觉……章太炎对袁世凯誓词深信不疑……
袁世凯一看章太炎为自己造舆论，便竭尽全力笼络利用章太炎，他深知章太炎一支笔能抵十万雄兵。于是，一纸电令，任章太炎为他的高等顾问。4月21日，袁世凯派人到上海接章太炎去北京议事。许多朋友知道后劝章太炎不要去，认为去即凶多吉少。但章太炎不听劝告，坚持北上。
和袁世凯接近一段时间后，章对袁的狡滑奸诈行为十分不满，但又不好直说;袁世凯也逐渐感到章太炎不是任他随心所欲的人物。让他在自己身边吧，这人常常直言不讳，令自己难堪，更怕他扰乱了自己当皇帝的计划;不让他在自己身边吧，是自己把人家请来的，赶人走的话怎么能说出口?于是想出一个调虎离山之计:先给他一笔钱让他到外地考察游历，然后再给他个虚职，打发到远离京城的边塞地方去。
——这个虚职就是东三省筹边使。
相似的叙述还有一些，历史是否真的如此并不好说。但是，无论如何，这对于章太炎来说是一件好事，是一个难得的施展抱负的机会。
当时东北虽然名义上属于中华民国，实际上却处在日俄两强的争夺之中。自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日俄战争结束后，日俄两国分别以东清铁路、南满铁路为依托，将势力发展到东北三省大部分地方。特别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日俄两国暗订条约，以长春为主要分界点将中国东北划为南满、北满两部分，俄占北满，日控南满，互相承认对方的势力范围，中国东北民族权益日益丧失。
当时，许多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和各界有识之士普遍认为，实业不兴是民贫国弱的根本，因此，实业救国成为这些人的共识。章太炎也是抱此理想接受筹边使这个职务的。他没有耽搁，将此行要办的事情简单地梳理了一下，便不顾天寒地冻，带着几个人来到长春。
章太炎的到来，让自清末以来在国人眼中日益重要的长春更加重要起来，也更加活跃起来。驻长春的吉林西南路观察使孟宪彝和驻长混成旅旅长裴尧田虽然都没有把自己的衙署(新旧道署)让出来，但孟宪彝还是很快地把城内巡警总局的房子腾了出来，改为筹边使公署，并派队兵十名归章太炎差遣。
当时长春正是统一党、共和党、进步党、国民党纷纷来此发展活动之时，县、城、镇、乡各级议会也都成立一两年了，思想开始活跃起来，各界人士纷纷召开欢迎会、宴会，邀请章太炎演说，报纸上也常见章太炎的消息。
章太炎上年已对东北进行过考察，对于筹边已有一个大概计划，即“第一统一货币，其次兴矿，其次开垦”。具体来说，就是要在临江设矿务局，在洮南设垦荒局，向海参崴派驻招商委员;计划筹款一百万元，用于开矿，开设东三省银行、垦殖边区以及在密山开筑公路等。
到长春后，他马上以筹边使的名义，联络志同道合之士组织筹边研究会，向东北各路派出调查员，制发矿业调查表，绘制吉黑两省经济地图等。
经过一番“实地查验”后，章太炎在2月末写出《东三省实业计划书》，呈请袁世凯批准。章太炎认为:“边民生计日艰，拟从兴办实业入手”。
根据有关文章介绍，《东三省实业计划书》中大的计划有二:其一是设立东三省银行，以抵制日俄对中国的金融侵略;其二是开凿松辽运河，在东北开通一条与日俄铁路抗衡的交通线，夺回被日俄攫取的部分交通权益。
在2月20日长春各界欢迎章太炎大会上，章太炎将这两项大的计划说得极为详细:
鄙人所重本在实业一途，而发达实业首在清理财政，次在便利交通。三省财政，奉天略善，吉黑不堪言矣。
官帖所称一吊，并无一定准绳，每吊合铜元若干均由贪官污吏所操纵，小民生计困苦达于极点……以致俄国羌帖、日本老头票充满三省，利权外溢，莫此为甚……
故鄙人对于三省钱币之改革，首在设立三省银行，改吊为元，价格有定，虽不无小小涨落而大致不差，可以一律信用……
次则便利交通，其权必应操之自我……从前南满铁道未成，营口商务较今繁盛，今则日日冷淡，而辽河上流亦已雍塞。将来辽河既淤，营口必废为荒土，而三省无海口矣。
故欲便利交通，以开通辽河为首。辽河者，南满一大江流也。松花江、黑龙江，北满大江河也。三省人民知陆路交通之便利，不知江路交通尤便利，其运费乃减于陆路远甚。鄙人现在有规划，欲将松辽沟通，使由黑龙江至松花江，由松花江达辽河，可以直抵海口……
不仅是计划，章太炎还尽心竭力地去推进。为了开银行，他不仅请求袁世凯拨款，还在来长春不久即派人到上海与英国银行联系借款70万英磅，他还在1月23日亲自到上海与英方签字。为了开凿运河，他更是扎扎实实地加以谋划。
开凿松辽运河不是章太炎的独创，在长春也不是一个新话题。因为在康熙朝，长春的伊通河就是当时“松辽联运”中关键的一段，后来在清末有人受此启发，不断提出开凿运河的主张，章太炎对此有所了解。章太炎来东北筹边，重点就是振兴东北实业，因此对开凿松辽运河的想法很感兴趣，加之到任后又获得吉林省民政司韩国钧等人的大力支持，便将此列入了计划书。
关于松辽运河连接的具体路线，章太炎先是接受从康熙朝“松辽联运”蜕变出来的方案，认为使用伊通河连接东辽河是最近的。在《东三省实业计划书》中章太炎就是这样表述的:
黑龙、松花合流延绵几五千里，辽河亦八百里，惟辽河与松花江间尚有陆地，未能一线穿通……其伊通州、新民府间辽松二源相隔不过一百四十余里，前清嘉庆时代曾拟开凿运河。以今相度地势，辽河南流，松花北下，而辽河流非径直，发源之处亦以迤向北，此正与松花江平行，就此开凿适顺水性……
一个月后，经筹边使署人员调查，发现了地理障碍，章太炎便将运河东接松花江的连接点改在位于伯都讷的松花江与嫩江汇合的三岔口，一个比较具体的方案终于成型了，即《通松辽总沟图说》。
此时，自告奋勇筹办全国铁路的孙中山也在热情地期待松辽运河的实现，他在稍后写成的著名的《建国方略》中，设想在章太炎计划中松辽两河连接点——今松原之地开通铁路，建一座名为“东镇”的经济重镇，前提就是松辽运河的开通。孙中山满怀热情地写道:“此之新镇，不独可为铁路系统之中心，至当辽河、松花江运河成立后，且可成为水陆交通之要地。”
虽然松辽运河成议在胸，但章太炎也深知实现起来并非易事，因为以前曾有各方大吏(熊秉三、张季直、赵尔巽)持此主张，但均未实行，因此他非常小心，在自行筹划这项工程的同时，特请在营口海关道任职的英国工程师秀思来吉勘查，做技术上的考量。
短短两三个月，章太炎的筹边蓝图已经初步绘成。特别是松辽运河计划，最引人注意，影响也最大，后来的伪满时期和建国后“大跃进”时期，东北的水利部门都曾重新规划过松辽运河，至今在长春城市规划部门还保留着带有松辽运河的长春城市规划图。
1913年2月7日下午1时，在当时吉林省城(今吉林市)三江会馆的大厅里，由章太炎发起的纪念熊成基烈士遇难三周年大会隆重举行。
熊成基(1887—1910)，字味根，江苏扬州甘泉人，同盟会革命党人。光绪三十四年(1908)冬，他以陆军炮营队官(相当连长)身份领导了著名的安庆新军起义。起义失败后，他流亡日本东京，宣统元年(1909年)春返回国内，化名张建勋，到长春从事联络驻长新军准备再次起义及其他革命活动。后因酒后失言暴露身份，被长春商人臧贯三告密，在哈尔滨被捕，转押长春审讯。宣统二年春，即1910年2月27日在吉林就义，年仅23岁。
章太炎虽然与熊成基并不相识，但辛亥志士的心总是相通的，熊成基的事迹他也早有耳闻。为了追念和表彰为创建民国而献身的熊成基烈士，章太炎到长春数日即偕同幕僚前往吉林市，利用公干之机，亲自到安放烈士灵柩的的三江义园凭吊，“致悼词数百言”。
章太炎是反清名士，在上年考察东北时就发现，虽然已是民国，但在东北的官场上，从巡抚到州县仍是清朝旧吏的天下。因此，他认为这是东北落后和腐败的根源:“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东三省祸根在于官吏之腐败。北方未曾改革，三省官吏均前清所遗留。”
章太炎对这些“瘠国肥家”的“土皇帝”极为痛恨，为此，他一到长春就发出一纸《筹边使布告东北父老书》，堂堂正正地宣示要“为东北父老保障权利”，“军民等人，其有达官巧取贪利营私者，悉许投函本署，据实详陈，查有实据，即当上告政府，立正官刑”。
后来，他得知他的筹边使公署所在就是当年关押熊成基烈士的地方，更是心潮澎湃，便委托在吉林的革命党人发起了这次烈士遇难三周年纪念活动。章太炎要利用这次纪念会，声讨一下这些前清旧吏。
纪念会异常隆重，有四百多人前来参加，孙中山、黄兴送来挽联:
“缅东瀛话别时，世路多艰，内忧方急，叹国士无双，孰料竟成易水谶;自南京告隐后，江山依旧，边患堪虞，悲英雄不再，空教长啸大风歌。”
章太炎也写了一副挽联，特地挂在会场最显眼的地方:“早到三年，亦同称国事重犯;蠢尔元恶，敢来吊革命先驱。”原来他得知杀害熊成基的吉林都督陈昭常也要来出席纪念会，便义愤填膺地写下这副挽联，斥陈昭常为“元恶”。
这还不算，章太炎随后还在祭文里抨击陈昭常“晏居东表”“贪以败官”。会场上，章太炎义正辞严，与会者群情激愤，不少人对陈昭常怒目而视。陈昭常看风头不对，特别是看到章太炎送的挽联时，吓得一声没吭，灰溜溜地出了会场。这次会议成了一次声讨前清反动官僚的大示威，不久后陈昭常告退，逃离了吉林。
纪念会后，章太炎并不罢休，以共和新国与前清旧吏誓不两立的精神继续“追穷寇”。他在长春向北京共和党、国民党、统一党各总部发出电报，呼吁把当年捕杀熊成基的清驻长春西南路道道台颜世清、长春巡警局局长刘友璋，作为漏网“元凶”，迅速驱逐出共和党。
由于东北官场上的清朝旧臣尚在，以复辟清朝为政治目的的宗社党借助一些官员的庇护，以奉天为基地在东北时常搞一些复辟清室的活动，章太炎对此深恶痛绝。
1913年3月19日，章太炎又发布一纸《东三省筹边使招抚宗社党之公告》，要求宗社党党徒“亲向东三省筹边公署前来悔过具结”，将给以新的“活路”。
昔日的地方大吏、宗社党徒均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对在长春筹边的章太炎恨之入骨，将其视为眼中钉。于是，他们一面散布章太炎不懂实业，是“虚矫名士”，一面在背后指使东三省议会反对筹边使，说“筹边使无设置的必要”等等，并占用一百万元的筹边经费，迟迟不给章太炎，以破坏筹边活动。
但是，章太炎不愧为革命赤子，虽然身处清朝遗老充塞的东北政坛中，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地点都难以得到，但他却满怀热忱地筹划、推进着他的振兴东北计划。当然，章太炎发布告示追查贪官污吏和宗社党并非职责所在，更不是来自袁世凯的授权，而完全是出于他对民国的一片赤诚之心，性情所致，不为不快。
1913年3月20日，孙中山的得力助手、国民党中最为活跃的政治家与组织者宋教仁在上海被刺杀。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件大事，但在长春社会却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然而，这件事在章太炎心里却掀起了万丈波涛。
章太炎与宋教仁渊源甚深，友谊甚厚。戊戌变法失败后，章太炎被通缉避走台湾、日本，在日本结识了孙中山与宋教仁，从此在孙宋二人的影响下走上了民族、民主革命的道路。
辛亥革命后，在民国政体问题上，章宋二人政见相同，都主张实行在总统领导下的内阁负责制;在孙中山未回国前，宋教仁又曾是章太炎心属的三位临时总统候选人之一;袁世凯盗踞民国临时大总统后，他又和宋教仁在建都北京的意见上相同。两人的关系和政见一直都十分默契。
宋教仁被刺杀的消息传来，章太炎十分震惊却又不敢相信。当消息被证实后，直觉告诉他，此事一定与袁世凯有关。
自从上年年底同盟会联合一些小党派改组成国民党，宋教仁代理理事长成为国民党的实际领导人后，国民党党员便在国会中占据了多数席位，接着宋教仁在南方各省奔走呼吁，在即将开始的正式总统选举中成为最有希望的正式总统人选，这对袁世凯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威胁。
凭着一年来对袁世凯的了解，章太炎认为此事一定是袁世凯一方干的。后来，从凶犯家中抄获的大量秘电表明，暗杀宋教仁的元凶与主谋正是身为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和国务总理赵秉钧，章太炎义愤填膺。
此时，章太炎也认识到袁世凯让自己到东北筹边的险恶用心。想到筹边以来袁世凯口惠而实不至，当面对东北筹边的诸多要求全部答应，而实际上处处掣肘，不予实权，甚至暗中支持东北地方势力排挤和架空自己，章太炎感到万分失望。他决心暂时离开东北。
主意已定，章太炎召集全署人员宣布，他要去上海与法商举行借款谈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第二天(4月3日)，他便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离开长春，疾驰在东北大平原上。他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长春，百感交集，一首《癸丑长春筹边》的诗随口吟出:“剑骑临边塞，风尘起大荒。回头望北极，轩翮欲南翔。墨袂哀元后，黄金换议郎。殷顽殊未尽，何以慰三殇?”
到上海后，章太炎一方面关注着宋教仁案的进展，一方面与筹边公署保持联系，继续推动着他的筹边事业。
当工程师秀思经过两个月的实地测量和踏查，以“开河工难费巨，以两路水平线互较，中有高至二百六十尺无可避让之处，虑难开凿”，且“辽高于松”而否定了松辽运河的计划时，章太炎并未轻言放弃，他一方面让筹边公署致函秀思要求公布“实在证据”以验证其结论，另一方面还在寻找新的方法和途径，或者改成修筑铁路。因为章太炎知道，在东北，太需要一条这样贯通全境、属于我们自己的交通线了。
在上海，章太炎向法国银行借款的合同终于谈成了，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袁世凯政府竟然说什么也不予盖章成约，章太炎对东北筹边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对袁世凯窃国大盗的本质也由此完全看透。
他感到，“大抵政府之与我辈，忌疾甚深，骂亦阻挠，不骂亦阻挠，故决奉身而退。”不再在袁世凯政府内任职了。
他先是通过筹边署刊登了一则启事，对东北父老说:“官于一方，即与一方人民情同休戚，负贩乞儿皆吾肺腑……惟贪污官吏有似殷顽，本革命之初心，自不能与之沉浮上下，所自愧者，志有余而权不足，乃无以对二千万人民也。”
6月18日，章太炎致电袁世凯:“炳麟从政以来，除奸无效，从昏不能。宋教仁无故被戕，大借款损失过巨，麟岂不知其奸宄……即日辞差，冀遯初志，恳乞将东三省筹边使开去，死生之分，一听尊裁。”章太炎这些尖刻的言辞，是他在经历了艰辛奔波后的一种新的认识。6月25日，袁世凯批示“见允”。
章太炎辞去东三省筹边使的职务后，找到孙中山，投身到南方的反袁革命洪流中去，不久即上演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幕:新华门骂袁。
(作者:孙彦平，吉林省民俗学会副理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