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曾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这样说。我国自魏晋南北朝始有私家藏书楼的记载，延至明清，藏书必称楼号的习俗蔚然成风，尤其在文风昌盛的江浙一带，更是书楼林立，不可尽数。其中，成规模、堪称“藏书家”的并不多，能流传下来的更少。古时藏书，有在家族流传过程中散佚殆尽的，有毁于火灾的，有毁于洪水的，有毁于兵乱的……唯有宁波天一阁，历四百余年而岿然独存。它的创建者范钦是个怎样的人?他主持建造的藏书楼为何能免于火灾?天一阁中的古籍善本、书画诗稿又缘何能逃脱潮湿及蠹虫的侵袭呢?
为官与丰藏
明嘉靖十一年(1532年)，26岁的范钦进士及第，从此仕途一路顺遂，历任随州知州、袁州知府、江西九江兵备副使、广西布政使参政、督察院右都御史等职，一直做到兵部右侍郎。随着官职一路升迁，其宦迹所至几近半个中国。范钦生平好学，性喜藏书，为搜集图书，他每到一地就遍访藏书名家和坊肆。在他的收藏中，不被当世藏家注重的地方志、科举录，普通藏家不易收藏到的皇家实录、政府内部文件等，后来多成为海内孤本，成为研究明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宝贵资料。其他如公私刻本、未刊行的诗文集、字画碑帖等不一而足。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在他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即将赴任时，遭御史弹劾，就此回归故里。他带回从各地搜集的大量书籍回到家乡，从此便把全部心血都用在收书、藏书、校书、刻书中，开创了范氏家族绵延数百年的藏书事业。
营造天一阁
嘉靖四十年(1561年)，范钦亲自设计、主持建造的天一阁落成，从此万卷藏书得以存放其中。这座独具匠心的藏书楼，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主人的巧思与精心。肇建藏书楼，范钦深知，火乃藏书家之大患。对于藏书楼的命名、设计、建材、装饰，以及环境、布局等诸多方面，范钦可谓煞费苦心。清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为存放《四库全书》，在全国建了7处藏书阁，所仿蓝本正是天一阁。
根据《易经》记载的“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说法，范钦为藏书楼取名“天一阁”，取的便是“水能克火”之意。天一阁的规制也严格遵照“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理念，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天”，在设计上将楼上6间打通成1间，意为“天一”;下层为“地”，分为6间，谓之“地六”， 全楼高下广深及书橱数目均为6的倍数。同时，范钦在设计和建造天一阁时，还特意引“水”入楼，将需承载阁中大量书籍和贮藏柜的负载横梁设计成正方形平顶，在其上装饰“藻井”。“藻井”相当于一种高级的天花板“吊顶”，呈多边形或圆形，其上可绘菱、藕等图案，如倒扣的斗，固定在顶棚上。据《东汉通义》记载:“井者，东井之象也;藻，水中之物。皆取以厌火灾也。”到了宋代，藻井也被称为“覆海”，古人认为，在屋顶上设置海水，火自然是烧不起来的。此外，天一阁内的装饰也多为水藻、水神、水兽等图案，阁栅里也绘制了许多水波纹图案。这些设计，无不彰显着建造者极强的防火意愿。
对一座藏书楼来说，仅有防火意愿是不够的，范钦将天一阁与住房分开，以避免外界着火殃及藏书楼。天一阁前的天一池常年蓄水，方便取水灭火，内有假山、凉亭，又令环境清幽。范家故居与藏书楼之间建有两堵墙，墙上有门，但门与门不直接对开，而是错开位置，就是为了一旦失火，可以防止火灾蔓延。另外，建筑所用材料多为砖石，在建造时加设了封火檐，开辟了防火道，修筑了阻隔火灾蔓延的防火墙，两面山墙为传统的封火硬山墙。天一阁独具匠心的设计，无不体现着强烈的防火意识，这些设计得到了后来藏书家的赞赏和仿效。这也是它至今为止未发生过一例火灾事故的原因。
“英石芸香辟蠹鱼”
俗话说“自古江南无善本”，说的是江南地区由于多雨，气候潮湿，蠹虫易生，书籍极难保存。地处浙北的宁波被划入江南文化圈，气候湿潮，与江南并无二致。在这种情况下，天一阁的古籍善本是如何抵挡住侵蚀而保存下来的呢?
为了使书籍免于受潮，天一阁将存放书籍的二楼最西边一间设为楼梯，最东面一间则空置，避免因靠近墙壁受到湿气侵蚀;前后均设门窗，有利于引风对流。清代袁枚诗云，“久闻天一阁藏书，英石芸香辟蠹鱼”，说的便是天一阁用英石、芸草防潮驱虫的做法。呈品字形排列的书橱，均开双门，便于通风，书橱下面分别放置一块英石。英石是石灰岩的一种，能够吸收潮气。此外，阁内还放置芸草，芸草的枝叶含有气味强烈的芳香油，对蠹虫有较好的驱除作用。这种做法从隋唐开始流行，因简便易行、取材广泛而倍受青睐。宁波气候潮湿，仅用英石、芸草保护书籍是不够的，还要配合一定程度的晾晒。范钦家族规定有“曝书日”，传至后世，非“曝书日”，就连范氏子孙也不得登阁。范钦将“曝书日”定在6月中旬至7月上旬，一般在梅雨季节的晴天。
天一阁藏书保存到清代乾隆年间，已历200余年，著名学者阮元曾两次进入天一阁。他在《定香亭笔谈》里记载:“范氏天一阁，自明至今数百年，海内藏书之家惟此岿然独存。余两登此阁，阁不甚大，地颇卑湿，而书籍干燥无虫蚀，是可异也。”在阮元眼中，天一阁文献能保存200余年，已然是个奇迹。
代不分书 书不出阁
范钦的好友丰坊是万卷楼的主人，而万卷楼因管理不善，先是书籍散佚，后所藏书籍又毁于火灾，丰坊最后不得不将剩余书籍转售给范钦。对范钦来说，万卷楼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他创建天一阁后，就立下一条规矩:烟酒切忌登楼。其后又规定:“火不入阁，登阁禁烟，阁下六间及前后游廊明堂，不得堆积存放物件，总门内外不得安放桌凳，堆放物件，致碍行走。”这对藏书楼历时数百年的控火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和深远的意义。
在范钦所处的年代，天一阁还没有诸如后来“书不出阁”、家人亲朋都不得随意登楼的禁令。当时，下层是供阅览图书和收藏石刻所用的。遇有亲朋子侄借书，很多时候虽不甚爽快，但家人可以登阁看书。他要求家人看书时要像北宋司马光告诫子辈那样“宝惜”典籍，坐着看书要“几案洁净”;走路看书要“承以方板”，不能让手汗浸书或触动书脑;翻书要“轻捻翻页，不能以指爪撮起”。有着强烈爱书癖好的范钦，对书籍的态度还是相对开放的，他曾从藏书中精心挑选，进行整理和研究，刻印过20多种书，每种都亲自校订，这些书在明代影响广泛。
作为一代藏书家，范钦认为“书不可分”。为防止书籍文献散失，他在临终前将家产和藏书分传后人，他的长子范大冲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在我国古代，“孝”是儒家思想体系中最核心的部分，对于“孝”，具体的做法就是“和顺悦亲”“以功显亲”。对范大冲来说，保护好天一阁的藏书，不致减损，就是对父亲的“顺”;在此基础上，如能继续壮大父亲的藏书楼，就可以“以功显亲”了。于是，范大冲在父亲的基础上又定下“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族规。一直到后世，范氏子孙都严格执行先祖制定的“楼规”，又不断加入新的规范，以确保藏书的安全。在代代相传中，范氏子孙又有这样的规定:凡阁门和书橱门的钥匙分房掌管，需要各房到齐才能开锁，并规定子孙无故不得开门入阁，更不得私领亲友入阁。对违反族规的人，将藏书外借、出卖的人，处以禁入祠堂祭祖或逐出家族的惩罚。在严厉的约束下，天一阁的藏书相传十余代而不流散，它也成为我国古代私家藏书楼封闭式管理的典型。这种管理方式虽然饱受诟病，但也使得天一阁在400多年的时光中，无论风云变幻、时代更迭，在规避了各种自然环境的侵害后，得以岿然独存。
(作者张所宇为长春历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