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之美永远保持光泽
记 者:您的创作有明显的个人风格,从语言到结构、思想意义,处处体现出古典主义的纯净、庄重、悲悯、感伤,这与您个人的文学观念有关系吗?
曹文轩:我确实倾向于古典的美学趣味,这可能与我成长的环境有关。我生长在水乡,推开门就是水面、河流,走三里地要过五座桥。我的童年是在水边和水上度过的。我作品中所谓的干净和纯净是水启示的结果,文字的纯粹自然也是水的结果。通常肮脏的意象是无法来到我的笔下的,因为我内心拒绝产生它们的冲动。一个站在水边的人无法不干净,因为想让自己干净太容易了。
我曾提出,文学具有悲悯情怀是先验性的,也就是说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因为它有悲悯情怀,它是文学从娘胎里带来的,也是不可丢失的。实际上,社会在进入现代状态后,人际关系松懈,人的感情日益荒漠化,这个社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悲悯情怀。当然,做“感动”文章,并不是煽情,并不是让宝贵文字沦为矫揉造作的感伤。这种“感动”是千古不变的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这些力量会冲决时代的、阶层的、集团的、城市与乡村的藩篱,文字只有拥有这些力量,才有存在的理由,也才可能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记 者:您的小说非常重视对语言的锤炼,有一种蕴藉着冲淡、平和、简洁之美。您心目中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是怎样的?
曹文轩:我希望用极致的语言来描写和叙述,同时在文字背后流淌着诗意——不是充满激情的诗意,而是悠然富有情调的诗意。
很多人强调儿童文学的特性,而我一直强调文学的一般性。我在大概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都在研究哲学,发现许多问题从理性上是解释不清的,对很多问题的认识要凭直觉。直觉特别重要,对儿童文学写作也是如此。我的写作选择了儿童视角,它所带来的是特定的美学效果,让我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很不一样。我比较向往诗性,儿童文学、儿童视角能帮我实现、达到我向往的目标,满足我的美学趣味。我发现当我站在儿童视角,投入到那个语境之中,整个故事的走向就全部改变,而这些故事一旦用成人文学的视角考虑,其中的同情、悲悯等就会全部改变。
记 者:您曾经说过:“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再深刻的思想都可能变为常识,只有一个东西是永不衰老的,那就是美。”在您的作品中,爱与美常常可以战胜历史和现实的种种问题,最终达到和解,这在《火印》中表达得尤为明显。在您心中,美的力量最主要体现在哪里?在文学创作中,你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吗?
曹文轩:现代文学——更准确地说,现代主义文学——是一种放逐美的文学。在现代主义看来,美是一种累赘,是一种人工赋予文学的东西,是思想苍白的产物。因此现代文学毅然决然地与美切割,并加以唾弃。而我一直以为这是对文学性艺术性的放弃,是违背文学本性的。人类选择文学就是因为发现文学具有其他艺术形态无法给予的特有的审美能力。
我们往往在意文学中的意义,事情发展到今天,思想成为惟一的诉求和惟一的追求。“恋思癖”其实严重地伤害了文学,看似深刻的文学反而变得简单、浅薄了。在托尔斯泰、在鲁迅、在所有经典作家那里,思想、审美、悲悯情怀等纬度是融合在一起的,是立体的。正是因为多维度的构成才使这些作品辉煌至今,荣耀至今。
我相信这个说法:一个再深刻的思想都会时过境迁,衰减为常识。而美却随着时间的奔流永远保持它的光泽、它的新鲜、它的蓬勃的生命。
苦难是无法拒绝的
记 者:正如安徒生奖的颁奖词所说,“曹文轩的作品读起来很美,书写了关于悲伤和苦痛的童年生活,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儿童读者的喜爱”。《草房子》里的杜小康、桑桑,《青铜葵花》中不会说话的男孩青铜以及“丁丁当当”系列中头脑有残疾的孩子等,都经历过不同的人生苦难,您怎么看待苦难在儿童成长中的意义?苦难教育呢?
曹文轩:非常感谢国际安徒生奖委员会的各位委员对我作品的理解和准确的评价。苦难主题确实是我作品的基本主题之一,这个主题不是凭空强加于我的文字的,而是我在感知人性、存在、世界之后的切身体验,是我的一个判断。我相信这个判断是准确的。我并不拒绝苦难,实际上苦难是无法拒绝的。与其逃避它、仇恨它不如接受它,永远在面对它的时候保持优雅风度,抱有感恩之心。我愿意向读者传输这样一种对苦难的解读和态度。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儿童文学是让儿童快乐的一种文学。我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看法。快乐并不是一个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傻乎乎地乐,不知人生苦难地咧嘴大笑,是不可能获得人生质量的。一部文学史,85%都是悲剧性的,儿童文学也不例外。《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夏洛的网》《小王子》等经典名著,都给人带来忧伤和痛苦的。当我们在说忧伤时,并不是让孩子绝望、颓废,而是一种对生命的体验和认识,生活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
记 者:您个人创作的30年,也是中国社会发展变化最剧烈的时期。时过境迁,您在写作手法和创作心态上产生了哪些改变?
曹文轩:时代的变化会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一个作家的写作。避免和拒绝实际上都是不可能的,但我可能选择了不一样的文学路线。我认为,一个作家更要关注的不是正在变化中的部分,而是恒久不变的部分。因为这部分才是文学的生命之所在、根本之所在。具体地说,这个恒久不变的部分就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这个状态从前存在着,现在存在着,将来也一定会存在着。如果想让作品活的更长久一些,自然要将文字交付于这一部分。
不管时代发生多么大、多么了不起的变化,也不管商业浪潮有多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反正我写长篇也好,写一本千把字的绘本也罢,都必须将它当做艺术品来经营。至于说写作手法,一直是在变化过程中。但我将文学的手法分为大法和技法,技法是次要的,而大法才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