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文学在中国仍然显出作用,各国都有吓唬人的话,比如文学消亡,这都是胡说八道。
王干:《人生》已经出来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刚出来不久。
王蒙:当时陕西作家也非常引人注目,我的印象是。当然了,你说二十八年了,有些作家都已经作古了,仙逝了,就是陕西也很多呀,陕西邹志安、京夫、路遥、陈忠实,还有一些我们谈到的作家也去世了,刘绍棠、陆文夫、高晓声。
王干:还有张贤亮、汪曾祺、林斤澜。
王蒙:对,人数挺多的。也是过了很长的时间,让人有另一方面的感慨。这个期间我回忆起来呀,反正是我觉得贾平凹的这种创作的可持续性,每两年一个长篇,而且都有相当的影响力。他在读者里影响不小。
王干:他属于票房保障作家之一。
王蒙:对,他票房很好的,我知道的啊,因为我现在阅读量跟过去不能相比了,我觉得在写作上,从受读者欢迎来说,我印象比较突出的,一个是贾平凹,一个是迟子建。迟子建那个时候好像也还没崭露头角。
王干:迟子建当时在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和莫言、余华、刘震云同学,属于新秀,不过,1997年夏天我已经写过她的评论,后来开玩笑说,是第一评。当时她刚刚发过三个小说,《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国一片苍茫》等。她很小,才二十五岁。按今天的概念还属于“少年写作”的范畴呢。
王蒙:迟子建这一段的写作,也比较受读者欢迎。我觉得她特别善于用比喻,对生活有一种应该说是新鲜的和甘甜的感受,让人觉得她在生活里带几分甘甜,所以她也很能抓住一些读者的心。我弄不太清,你在人文社工作过,我认为他们的小说都能卖八至十五万册,我这个估计对吗?
王干:每个人不一样,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点。贾平凹确实是难得的,他的写作就是属于可持续发展的典型,差不多每两年一部长篇,他还是手写。
王蒙:什么?
王干:手写的。
王蒙:手写,他不是按,不是敲键的?
王干:不是敲键盘敲出来的。他的作品很有市场的,当然除了郭敬明、韩寒以外,贾平凹的发行量一直是比较高的。
王蒙:他还不能跟那种所谓畅销书作家比。
王干:迟子建也是属于码洋比较高的作家,但是,按照目前的行情,单本可能卖不到二十万吧。
王蒙:卖不到二十万?
王干:卖不到,累加起来可能会多,如果一本新书一下子是很难到这个数字的。
王蒙:那个,它是五六万?
王干:正常啊。
王蒙:这是你当时的印象。
王干:啊,我当时的印象,我离开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有五年了,那么现在整个图书市场又下了一个台阶。贾平凹自己也讲,以前他爱跟出版社讲版税,十万册、十五万册、二十五万册,现在他说“我不讲了”。他是说写一本书,挣的钱太少了,他写字画画比这收入多得多。但即使这样,贾平凹、苏童、余华,他们都是有票房价值的。
王蒙:余华有票房价值。余华票房价值很高,但是他出版得少。
王干:是少,但是余华一部出来基本十万以上,他《兄弟》有几十万销量。苏童呢也不错,刘震云的票房跟他身份有关,他又是导演,又是编剧,又是作家,又跟华谊兄弟跟娱乐圈比较近,所以刘震云的票房也很叫座。现在看来,茅盾文学奖对小说的推广作用是很大的。像您的《这边风景》,我听小朱(《花城》杂志社主编朱燕玲)讲有多少,十几万册?也很不错。
王蒙:是这样,那个平装版大概十九万册,加上精装,差不多二十万册,第一次就印了十万册,当时还比较看好,到它获茅盾文学奖的时候,第一次印刷了以后还有三万多册放在那儿,一获奖那三万册也一抢而光了。然后又印了九万册,前后分了好几次。书店都特别慎重,因为怕压得多。出版社还印了一万册的精装版。差不多一共二十万册。说明茅盾文学奖还有一定公信力和市场作用。茅盾文学奖作用是十万册,诺贝尔文学奖是一百万册。我跟莫言谈过,莫言说不止,因为还有各种国内外版本,影响比较大。总体来说,图书下了一个台阶,相对来说,中国大陆情况算好的。因为现在一是受网络、电脑、手机冲击,一是受多媒体冲击,有很多东西影响,比如现在谈《红楼梦》,很多人没看过书,但看过电视剧。其他媒介反过来对文学有一种挤压,但是在中国,毕竟它的用户基数大。
中国相对还是有重文的传统。如果从产业角度来说,纸质书籍的出版远不如电视剧、电影的生产,甚至网络的推广影响力大。但它还有一种重要性在这里。我举个例子,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同志召开文艺座谈会。他讲文艺实际上主要是讲文学,说明文学在文艺甚至文化生活当中,它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地位。我觉得这事很有讨论的趣味。文学最不直观,是稍微费点劲的。你看《红楼梦》原著远不如看电视剧轻松,出来一个个挺漂亮的,又有音乐又有笑声,又有眼泪,又有大观园的风景。但为什么我们还是把《红楼梦》作为重要的文学作品呢,就因为语言是思维的符号。孟子说,眼睛能看,耳朵能听,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能获得听觉的系统。而心呢,是可以思想的,当然现在谈心思索不如谈脑子思索,解剖学问题我不用讨论它。
语言的东西代表思维,只有在读书时,思维活动才进入最强度。看电视剧可以打盹儿、聊天、品尝美味食物。但一边打盹儿一边看书,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边看书一边聊天,与你聊天的人会非常反感。你要是这种态度,我这就走了,我就不接受这种侮辱,你跟我聊天你看什么书?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所以文学在中国仍然显出作用,各国都有吓唬人的话,比如小说消亡、文学消亡,这都是胡说八道、造谣惑众。
王干:您刚说到文学和其他艺术,我现在也有个观点。文学通过语言文字作为工具来塑造人物形象、命运,写历史现实。现在电影影像也是非常发达的,比如,你写某处风景,人家摄像机做出来的风景已经很完美了,但我们还是欣赏小说里的风景描写。这就是刚才你讲的,影像可能是直接给我的,是没经过思维再加工再生产过的那个图像。我们大脑进行思维,对文字,要再生产再加工,你给的那个图像是你的,我这个图像是我想像、拼接、组合出来的。
王蒙:就是孟子那话,图像给的是眼睛的感觉,不是内心的激动。
王干:从这一点讲,比如性描写,很多电影、电视拍得很完美,很漂亮,很有激情。但它跟语言、跟文字相比,有一个最大的特点,缺少心理深度。再如写性心理的时候,影视呈现的画面有动作、有音响,都是立体效果的,但是却表现不出人物的内心活动。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语言文字的表现力绝对是超过影像的。
王蒙:语言文字是符号化的审美。你对一个情节的感受,对一个东西的兴趣,对一个东西的向往,或者对一个东西的怀疑,它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是符号,所以各个民族,它的文字符号并不一样,汉字尤其和别的字不一样。另外视频音频多媒体以至于戏剧舞蹈,它们也有它们的符号,我们说音乐有音乐语言,舞蹈有舞蹈的语言,但它们不如文学的语言这么概括。而且符号化之后,它有一种间隔,还有一种纯净。符号化,描写食色、痛苦、自杀,或是庆贺的场面等,没有噪音、没有气味,没有雅的或者不雅的气氛,既不会有香气,也不会有臭气,而在现实生活中,各种芜杂、混乱、无厘头的信息随时出现,时时分散人们的注意力,时时扰乱人们的思绪。比如我们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热恋中的一男一女,非常感动,有的时候我们也是看得目不暇接的,说笑、追逐、拥抱、调笑等。但是他既然是一个活的人,即使最美的人,你在非常美丽中你看到的是他的某种苦难。我不知道我说这话你能体会到吗?
你看到他眼角上的鱼尾纹、你看到他眼皮上的皱褶,可是小说、诗歌里没有。当我们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个“老”字非常神圣,非常庄严,非常动人,你不可能从老字上看到衰老、丑陋、萎缩。可你呈现出一个活生生的老人的话,就是再好的演员,再帅的老人,但毕竟是衰老,比如九十多岁的秦怡,你不能不佩服她,但是她仍然是衰老的。所以文学的弱项就是它的长项。它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呈现给你。他写一个美女,你不会从文字里看清她的每一根头发。你不可能从文学的描写里头闻到她身上或者她使用的化妆品的气味。所以文学的所有弱点变得最“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