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我从心底喊出来的书。如果说《人生海海》讲天下事,《人间信》写的就是心里事;前者是阳面,后者可能就是阴面。”时隔五年,作家麦家长篇小说新作《人间信》面世。在接受文汇报专访时,他坦言:“可能从未有过像这次写作般,触及到最痛的地方,这种崭新的体验,令我又羞愧又欣慰。”
《人间信》讲述了四代人半个世纪里爱与恨的循环往复。故事里没有英雄,没有传奇,更多是普通人的英雄主义——尘世浮沉中,笑对命运起伏,坦然直视伤口。麦家甚至在寺庙闭关了两个月,维持着高强度写作,还“入乡随俗”与僧人一起吃素。等到作品完成下山了,麦家却不思茶饭。中医号脉后告诉他是因为力气用完了,“当时我有种被理解之后的感动,鼻子发酸”。
与麦家同龄的作家格非,最近也新出长篇小说《登春台》。麦家一口气读完了,还给格非发了短信,说“甚好”。“他的小说把四个人物的命运,贯穿于一根主线,但结构上剪碎了写,和我的新长篇有异曲同工之妙。”麦家认为,格非依然有探索精神,在小说艺术上不懈追求突破。“我不能理解有的同行声称不看中国同时代作家的小说,不读,是出于妒忌还是傲慢呢?优秀作品当然要第一时间学习。”麦家告诉记者,苏童今年也要出新长篇了,“我很期待”。
不依赖戏剧化情节,能否写出好故事
富春江边双家村的一个家庭里,浪荡混蛋的父亲令全家蒙羞,在危机四伏的年代,所有人被牵连进一连串灾祸与噩梦中,几乎活不下去……《人间信》看不到传奇的上校,少了诡谲的往事,更多是生活在劳苦劫难中的普通人,他们被命运刁难、欺瞒,甚至是诅咒,但依然活着。
没有风起云涌、快意江湖,而是执意向人性深处一路开掘,《人间信》呈现出不输于英雄传奇的惊心动魄。这一次,麦家想要和读者掏心窝,“分享世界幽暗的一面、人性深处的一些东西”。正因如此,小说具有了不忌惮软弱、不耻于流泪的勇气,使读者不仅旁观别人的故事,同时也照见自己的内心。
此前,麦家著有《解密》《暗算》《风声》等,备受读者欢迎,并被改编成热门影视剧在银幕荧屏持续掀起谍战浪潮。“都是关于天才和英雄的故事,天赋异禀的个体往往被大众瞩目。”谍战是麦家的醒目勋章,也是他近些年极力摆脱的标签。“谍战题材塑造了我,带来巨大名声,却也伤害了我的文学追求和抱负,是时候卸去惰性了。”
他坦言,过去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作家,但写《人间信》没有在乎故事,而是想试探——不依赖戏剧化情节,是不是照样可以写出好故事?能不能引发读者共鸣?麦家不再那么“迷信”所谓的叙事艺术或技巧,而是更多在写作中寻求自我解放、救赎与疗愈。
“这本书让我放下了很多,让内心变得轻盈,也许我下一本书可能就是浪漫的爱情故事。我一度被困在童年,内心有个幽灵,这本书是驱赶幽灵的,寻求解放的,同时也想助力那些像我一样曾被过往和缺憾困住的人。”麦家直言,年届六旬,已悉人生之真面目,“不想说废话假话屁话,只想老老实实掂量人性里深的一些东西,和大家分享一些在挣扎中站起来的勇气。”
所以,他毫不避讳写作过程中的“忘乎所以,失声痛哭”。“坦率地说,并不是想拿哭来作谈资,怕被说脆弱、作秀、无病呻吟。而是忘不了深夜嚎啕的时刻,我意识到我老了,身上的肌肉消失,内心的‘肌肉’也在消失,自身控制能力减弱了,面对小说人物要崩溃了。”和盘托出这份脆弱,60岁麦家更多的不是恐惧,反而觉得“这是挺好的感受”,因为“写作到这个份上,恰说明其非凡,以及与内心的深度交融”。
致敬“被辜负却有野草般生命力”的女性群像
《人间信》三个字,也是希望读者“信人间”。小说展现了个体在被命运倾轧的时刻迸发出的能量,女性群像尤为动人——顶天立地的奶奶、逆来顺受的母亲、被生活烈火淬炼成老辣模样的小妹……小说既书写了她们被辜负、被剥夺的一面,也以深情的笔触向她们如野草般的生命力致敬。
三位女性在男性缺位的情况下,如何修补破碎的人生、人间?麦家说,他曾有30年不愿回故乡,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存有怨气,但母亲解救了自己。“父亲去世后,我陪80岁母亲在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有半年时间。当母亲发现我仍有怨,花了半宿与我谈心。惭愧的是,连母亲都早已放下,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故乡曾是麦家不愿意回望的地方,与父亲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童年的伤痛如影随形。年轻的麦家逃离童年的方式是远走高飞。自1981年离家闯荡,直到父亲去世,父子间再无和解的机会,麦家停笔多年,最终决定回到故乡,《人生海海》便是回归故乡之后的一次转型。《人间信》继续重返故乡、回到童年,探索何以为“家”——家,是人在世间的信约,予人牵制,又系着希望。
不同的文学家都会在小说里一次次抵达童年,一次次描写故乡,《人间信》也不例外。麦家说,长大成人其实是成为碎片,人不停地被人生所枷锁,而童年是生命的底色,也是人类情感的基座,回到童年其实是回到人生最初出发的地方。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点拨你、让你豁然开朗的那个人。在无法被救赎的时候,多读书吧。”他形容写作之路如西天取经,遇到难关时就像斩妖除魔,五年里进行多次删改,有时彻夜不眠地敲字,“敲下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发心”。
个体爱恨悲欢的背后,也有衣食生计,山川更易。富春江边人如何将毛竹放入洪流,换粮变钱,一间造纸作坊如何变成集体槽厂,改革开放后的人们如何“开始疯狂追逐金子的炽热和身子的柔软”……《人间信》承载了无数声息歌哭,也提供了二十世纪中国江南村庄的微缩样本。
“古人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希望每个人内心都有一股力量去寻求救赎,让不完善的、不完美的自己变得日益完善。”在麦家看来,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堪的侧面,人们经受不堪,努力摆脱不堪,本就是人生重大内容。“我从来不指望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希望写出真实的自我,把内心真正想说的、看到的世界,真心表达出来,而不是虚情假意的。”(许旸)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