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喜剧是“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儒林外史》的突出成就在于对现实作喜剧性的讽刺揭示,表现假恶丑的可笑可鄙可悲。《儒林外史》是一部喜剧交响乐,只要我们仔细品味、细心聆听,就可以听出“笑的多重奏”。第三回《范进中举》大家都很熟悉了,中学课本里有,其中出现了三种不同音调的笑,组成了笑的三重奏。
第一重奏
明朗的笑:势利而滑稽可笑的胡屠户
胡屠户是非常成功的形象。从喜剧艺术角度看,他是滑稽的典型;从精神气质角度看,他是势利的典型。
1、前倨后恭
倨,傲慢。前倨后恭,前面很傲慢,后面很恭敬,前后态度尖锐地不和谐,就显得滑稽。而这也恰是最能凸现势利嘴脸的聚焦点。
胡屠户堪称中国古典小说中滑稽形象的典范。吴敬梓抓住这个喜剧人物性格里不和谐的特征,当场尖锐地撕破给人看。在范进中举前后,他对范进这个女婿的态度陡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中举前他骂范进说:人家中过举的张府、周府上老爷都是“方面大耳”,而你呢,“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举凡轻蔑人时,一般说:“你该拿镜子照照”,进一步或说:“你该找水面照照”,而胡屠户却说:“你该撒泡尿照照”,连在水面照都不够格,轻蔑至极,刻薄至极!奚落人时一般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胡屠户说:“想天鹅屁吃”,这又是极尽鄙薄挖苦之能事,癞蛤蟆还能想吃天鹅肉,而范进只能想吃天鹅屁,连癞蛤蟆的资格都没有,根本就不把范进当作人,有尊严的人。中举后却说:“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同一个范进,中了举人就嘴也不尖了,腮也不像猴了,比“方面大耳”的张老爷、周老爷更有福相。这就是一种尖锐的、鲜明的对照。
中举前他把范进当作辱骂的对象,动不动“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中举后“现世宝穷鬼”一下子变成“贤婿老爷”。“贤婿”是老丈人称女婿,“老爷”是奴才对主子的称呼,把这两样不伦不类地加在一起,本身就极不和谐。怪不得有人嘲笑胡屠户是“造词能手”。这一句称呼就把胡屠户的奴性、势利,讽刺得淋漓尽致。
前倨后恭是势利的突出表现。为什么“倨”、为什么“恭”呢?刚刚中举,范进的才学没有变,品德也还来不及变,什么变了呢?是地位,可见胡屠户衡量人的惟一标准是对方的地位。待人处事没有一个道德评价作底蕴,只以势利作标准,这就把自己人格中最卑劣的品性暴露得一清二楚。这种人在奴才面前是主子,表现就“倨”,在主子面前是奴才,表现就要“恭”。不是一般地“倨”和“恭”,要“倨”得可恶,“恭”得肉麻,前后才能形成鲜明、尖锐的对照。对照越鲜明,不和谐就越尖锐,讽刺就越有力、越深刻。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辈份是很重要的,女婿官做得再大,在岳父面前是晚辈,只能女婿尊敬岳父,不能岳父对女婿毕恭毕敬。岳父称女婿老爷,就像父亲称儿子老爷一样,是天大的笑话。这一句称呼就把胡屠户的奴性、势利,讽刺得体无完肤。
2、“嘲弄”手法
为了使不和谐进一步尖锐化,吴敬梓巧妙地运用戏剧性的嘲弄手法。嘲弄的关键在于造成特定的情势,犹如安排下一个陷阱,“请君入瓮”,被嘲弄者按自己的性格逻辑尽情表演,却把不和谐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当胡屠户对新贵人怀着无比敬畏之心,胁肩谄媚唯恐不及的时候,作家故意难其所难,针对他的市侩心理出个难题:为了使发疯的范进恢复常态,需要胡屠户亲手去打这位老爷一巴掌。这样的情势给胡屠户提供了绝妙的喜剧舞台。如果在过去,他眼睛不眨就可以打下去,但在今天,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说得很坦白:“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但情势已经摆好了,这个光荣的使命非他莫属。没办法,他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借酒力壮了壮胆,这才勉强“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冒着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的危险,硬着头皮去把范老爷打了一下。说也灵,果然立刻觉得“菩萨计较起来了”,登时手就发颤。不想不打紧,越想手越疼,竟至于弄得“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不得不“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势利眼心里的菩萨也跟自己一样势利。当然不是菩萨起作用,而是他的心理,一方面是愚昧迷信,相信菩萨要保卫新贵人,惩罚不巴结的人;更重要的是势利,怕得罪老爷,所以特别紧张。疑神疑鬼正是因为心里有势利鬼。在这里,眼前的表现同惯常的行径、自我感觉同客观实际,都极端不和谐,作家在嘲弄中使讥笑达到最高度的尖锐性,从而产生了绝妙的喜剧效果,使人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3、丑自炫为美
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丑如能守拙,不出现不和谐,就不可笑,而当丑不安于本分,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就更显得滑稽。这时它的自我感觉同客观尖锐地不和谐,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范进进学后,胡屠户一面搬出一些“学校规矩”“体统”,“教导”新秀才不要与“平头百姓”“平起平坐”,“否则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一面大大咧咧地说:“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装大?”在他那个时代,屠户是很被人不齿的,他却偏要“装大”,夸耀自己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以为比种田的平头百姓高贵。在这个小集镇上的小市侩心目中,县城里买肉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已经是高贵的极品。“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见到张静斋来到范进家,他“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但和本书第二回里的夏总甲和鲁迅写的阿Q一样,总要在乡下人面前吹嘘自己进过城,见过大世面,是大人物。他装腔作势地说:张老爷、周老爷“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炫耀的往往正是现实中缺少而内心企望的。在这个小市侩眼中,能挨上张老爷周老爷,就是至高荣誉;但他偏要把这巴望而不可得的事,说成是不耐烦做而又摆脱不掉的事,又以不屑的口气炫耀自己的伟大。这里的不和谐也是多重的。他越是吹得天花乱坠,就越显得愚妄可笑。吴敬梓把他的自居高贵和实际上卑微鄙俗之间的不相称,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他的自负言辞和愚蠢本质之间的矛盾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丑如何自炫为美鲜明地突现出来,这就使人感到滑稽。
4、自然流露
滑稽丑总是不自知的,唯其如此它才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它越是表现得心不在焉,就越滑稽,越是从人物的天性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滑稽效果就越大。胡屠户的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他愚昧庸俗而又自命不凡,他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方式。在自我感觉里他始终是自满自足的,埋怨范进的时候是他有理,女婿中举了还是他有理:自己慧眼独具善选东床。世界上的事情他都已有圆满的解释、完整的答案,“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了文曲星就要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等等,就是他聪明智慧的例证。在寒酸的范进面前他显得特别高大,口口声声“我不得不教导你”,范进之所以能当秀才、中举人,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所以他说:“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这一切他都毫不怀疑,就像“猪肉好吃”一样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高度滑稽的话语,是赤裸裸地显示某一缺点的天真的话语,胡屠户的话语之所以具有高度的滑稽性,正是因为这是他思想性情的自然袒露,是“真诚”的表达,如果他是遮遮掩掩,工于藏拙,其滑稽就不是现在这种程度了。阿Q也是如此。像阿Q、胡屠户这样没有文化、没有城府的人,不会掖着藏着,思想情感容易自然流露,知识文人就不大会这样。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吴敬梓、鲁迅和世界上许多喜剧大师为什么经常选择没文化的人物作滑稽人物了。
5、滑稽笑的特点和胡屠户形象的意义
当然并非所有的丑都是滑稽。首先,丑与恶有界限:当丑使人感觉可怕时,人们会因其可怕而忽略其丑;当丑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时,它就会唤起我们的理性嘲笑它的荒唐。胡屠户骂范进其实并不想加害范进,只不过他的气质决定了他使用如此的语言。胡屠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的恶俗是阶级社会的炎凉世态濡染的结果,他本身并不是阴险毒辣的大奸大恶,对人并没有严重的损害,对他女婿更不存伤害之心,只不过在这个胸无城府的浅薄人物身上,丑陋表现得更为浅露直率罢了。
其次,滑稽艺术并不把揭示人物内心矛盾的全部深度及其社会根源作为自己的任务,它只要使人感到丑之可笑,就算达到了自己的艺术目的。滑稽对象的愚蠢,人们可以一眼望穿,人们嘲笑他,同时觉得自己比他高明,优越感和自信心得到满足,以居高临下的心态去欣赏幼稚而可笑的表现,这时,对丑的嘲笑超过对它的哀痛,不快的因素几乎被抛诸脑后。人们觉得胡屠户很可笑,而差不多就不去计较他对别人的伤害了,大家借助笑声,对胡屠户所凝聚的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的鄙俗心理给予了毁灭性的轰击,宣布它已经失去存在的权利,在笑声中愉快地同鄙俗低级诀别:这样的笑,颇像通俗喜剧里的笑,富有幽默的色彩,是明朗的笑。
写胡屠户是一石双鸟,一箭双雕。一方面是抨击鄙俗的社会风气,一方面是揭示造成范进悲喜剧的社会原因。像鲁迅说的,由小康之家跌落的人,对炎凉世态感触最深。吴敬梓和鲁迅自己就是这样。吴敬梓屡屡以笔作刀解剖势利,无比犀利。《儒林外史》第一、二回就刻画了翟买办、夏总甲的势利嘴脸。第四十六回、四十七回,专写“五河县势利熏心”,对另一个势利人物成老爹进行无情的戏弄,使他出尽洋相;并写了因对此种世风“激而为怒”而产生出虞华轩那样的“愤怒青年”,实际上那正是青年吴敬梓自己心态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