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世人乐信传闻之“广言”,乃接受心理之盲目从众;而尤重耆艾之“陈说”,则为接受行为之唯古是尊。无论盲目从众,抑或唯古是尊,皆“人听”之“累”,故曰:“非吾罪也,人之罪也。”
有鉴于此,庄子乃大量使用闻诡惊听之寓言,以迁就受众接受习性之浅俗,此所以成就庄子“寓言十九”而“重言十七”之言说方略也。
汉唐旧说“寓言”有二解,用字亦有不同。司马贞《史记索隐》曰:“立主客,使之相对语,故云‘偶言’。又音寓,寓,寄也。故《别录》云‘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故《庄子》有《寓言篇》’。”据此,则《索隐》本《史记》原文作“偶言”。张守节《史记正义》曰“寓音遇”,“寓,寄也”,是《正义》本原文与《索隐》本不同,司马贞当本于刘向《别录》。但“寓”“偶”皆从“禺”得声,义可相通。《史记·酷吏列传》“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司马贞《索隐》云:“偶人,《汉书》作‘寓人象’。案寓即偶也,谓刻木偶类人形也。一云寄人形于木也。”今本《汉书·酷吏传》作“偶人”,颜师古注:“以木为人,象都之形也。偶,对也。”是“寓言”即“偶言”,亦即“对言”,刘向“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之说,最为周洽,亦与《寓言》篇“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义不相悖。
《庄子》“作人姓名,使相与语,是寄辞于其人”之“寓言”,有两种方式:一是随意编排人物,使之主客相对,往来问难,借以推明庄子本人观点;二是杜撰历史故事,矫托古人声口,借以叙述庄子本人思想,这类“寓言”则与“重言”相叠合。
就前者而言,庄子所设“主”“客”之名,往往带有或明显或隐晦的比喻或象征意义。如《齐物论》之“啮缺”与“王倪”,即是其例。“啮缺”者,辨是非而争利害也;“王倪”者,齐是非而同万物也。“瞿鹊子”与“长梧子”,其名亦各有象征。“鹊”者,飞鸟也;“梧”者,树木也。《说文》云:“瞿,鹰隼之视也。”又云:“,左右视也。”段玉裁曰,凡《诗》《礼记》,“或言瞿,或言瞿瞿,盖皆之假借,虽各依文立义,而为惊遽之状则一”。是“瞿”乃左右顾视,引申之有惊遽疑惑、彷徨无依之意。故“瞿鹊子”问“长梧子”以“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云云而后曰:“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徘徊瞻顾,难于取舍,故求证于“长梧子”,其名其人,符契如此。而“长梧”者,高大繁茂之梧桐,众鸟皆可依托其身。故“长梧子”既批评孔子之智不足以明“圣人”之真境界,亦指责“瞿鹊子”乃“见卵而求时夜”,亦未知“圣人”之真性情。“瞿鹊子”这只左右顾视惊遽疑惑之鸟,终于以“长梧子”这高大繁茂之梧桐为栖身之所。此庄子“寓言”所立之“主”“客”,其名其义相符印之又一例也。
沿着这个路径继续发展,庄子“寓言”的“主”“客”之名,往往转化为相对的哲学概念。如《知北游》之“知”与“无为谓”,《则阳》之“少知”与“大公调”、《盗跖》之“无足”与“知和”等,皆为相互对立的哲学概念。至于其他如“太清”“无穷”“无为”“无始”(均见《知北游》)等“主”“客”之名,皆为庄子学派特有之哲学概念。
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寓名例》曰:“《庄》《列》之书多寓名,读者以为悠谬之谈,不可为典要;不知古立言者自有此体也,虽《论语》亦有之,长沮、桀溺是也。夫二子者问津且不告,岂复以姓名通于吾徒哉?特以下文各有问答,故为假设之名以别之:曰‘沮’,曰‘溺’,惜其沉沦而不返也。桀之言‘傑然’也,‘长’与‘桀’,指目其状也。以为二人之真姓名,则泥矣。”其《湖楼笔谈》亦曰:“《庄》《列》之书多寓名,玄冥参寥之伦,哀骀它、叔山无趾之俦,触目皆是。疑于以文为戏矣。嗣后文人沿袭斯体不废,翰林子墨,斗赋家之瑰辞;元微镜机,踵楚客之故调,夫固有所仿矣。”是《庄子》寓言人名有所寓意,俞氏已发之矣。至于杜撰历史故事,矫托古人声口,则为“重言”,亦为设主客问答之“寓言”,则毋庸赘述矣。
“大声不入于里耳”,“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庄子对世俗受众的观察与反省,对后世影响深远。佛陀向俗家宣扬教义,采取“俗讲”或“变文”形式,正得庄子之启示。至于文章家大量引经据典及名人名言,实为庄子“重言”之故伎而已。
(作者系南昌大学国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