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合欢树下曾流连
徐灿字湘蘋,是明末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闺女时家住苏州城外支硎山畔,“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父亲很喜欢这个女儿。她的闺中岁月过得悠闲、优裕:“少小幽栖近虎丘,春车秋棹每夷犹。”“几曲栏塘水乱流,幽栖曾傍百花洲。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
陈家为海宁望族,陈之遴的元配沈夫人早逝。待徐灿嫁入陈家,她的生活就随着丈夫陈之遴、公公陈祖苞的宦海沉浮而起伏。如果没有经历由明入清的剧烈动荡和陈家陡峭惊险的变故,或许她留给后人的,就仅仅是一些清新烂漫、富于才情的闺阁诗词了。徐灿早年的诗词,题材比较狭窄,基本内容也是惜春悲秋、闺怨离愁,跟普通才媛接近。她后来那些沉郁顿挫、有大悲切大视野的文字,非得有阅历垫底,有痛楚绕身,才流泻得出。很可惜,虽然徐灿淹留塞外的诗作被其后人保存下来,她晚年所写之词,却“不留一字落人间矣”。
徐灿的祖姑徐媛(字小淑)是明万历年间著名才女,其诗词集《络纬吟》曾经广为传诵。陈之遴为徐灿《拙政园诗馀》所作序文里说,徐家女士都享誉词坛,但祖姑小淑嫁给范允临(长倩)先生,后者的仕途基本上愉悦适志,后期他们居于苏州天平山,更是坐拥园林泉石之美。而自己与妻子则遭遇流离坎坷,经历大相径庭。
陈之遴(号素庵)在明末曾经命途蹇塞,于崇祯元年、四年、七年三次参加会试,都落第了。直到崇祯十年(1637年)好运终于来临,他高中榜眼,被授职翰林院编修。春风得意马蹄疾,前路似乎一派敞亮宽广。徐灿获知喜讯后,填有《满庭芳》:“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噌吰(cēng hóng形容钟声洪亮——编者注)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这阕词写得一般,就是沐天恩、迎鸿运的欢天喜地。她在小序里说:“丁丑春,贺素庵及第,时中丞公抚蓟奏捷。先太翁举万历进士,亦丁丑也。”陈之遴进士及第,恰逢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的父亲陈祖苞在前线获胜,真是双喜临门。巧得很,祖父万历年间中进士也是丁丑年,刚好相隔一个甲子。
1637年还有一件高兴事,徐灿、陈之遴的次子容永(字直方)八月三日问世,正好同僚吴梅村的二女儿七月廿八日出生。陈之遴之父陈祖苞提议两家结亲。两位榜眼兼知名诗人成为亲家,也是一时佳话。
吴梅村写于顺治十七年的《亡女权厝志》回忆,妻子郁淑人怀此女时,每日因为儿子“下殇”(8岁至10岁去世)而哀伤痛哭,有一个月病重得濒临死亡。临产时,他很担心母子(女)难以俱全,结果上天保佑,大人孩子都无恙,因而非常欣喜,“虽女,绝怜爱之”。
陈之遴考中进士后,与徐灿住在北京西城那段日子,充满欢悦。当时他俩都还年轻,居所也让人喜欢,“书室数楹,颇轩敞”,房前的古槐如伞盖一般撑开浓荫,洒下清凉。后庭有几十步宽,中间的小亭子前,有株青翠舒展的合欢树,叶片成对成双,夜晚合拢,清晨展开。徐灿夫妇都喜欢这株合欢树,常在树下逗留、吟咏。夏日,合欢花美如朱丝,徐灿有时摘下绒球似的红花,插上发髻。她经常带着宝贝女儿,坐在树下欣赏夕阳斜晖。闲暇时,夫妻俩爱登临亭子右侧的小丘,看西山云雾,朝舒暮卷。
那时候公务不怎么繁忙,陈之遴常与诗朋酒侣往来,跟徐灿频繁唱酬,“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日子无限惬意,很令世人艳羡。
但是,仅仅过了一年,父亲陈祖苞就获罪下狱,饮鸩而亡。崇祯皇帝认为陈祖苞自尽是企图“漏刑”,盛怒之下,表示对陈之遴“永不叙用”。陈之遴黯然扶柩南归,父亲尸骨未寒,自己背上则烫着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仕途绝望,世态炎凉,痛彻肺腑,那是他第一次遭遇灭顶之灾。
之后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大乱,江南饱受战火摧残,他们也辗转逃难,尝尽惊恐。等到陈之遴仕清,再居北京时,曾与徐灿一起踏访西城故地。旧居的房舍亭榭早已被毁,人与物都历经改朝换代的沧桑,两人无限感喟,忍不住写诗填词。徐灿的词《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写道,崇祯年间在合欢树下流连,享受着花好月圆时,自己曾经对夫君说,繁花如梦,怎么可能永久都不凋谢呢?荣枯、悲欢的转换,往往就在转瞬之间。
从前她这么讲,算是居安思危;也是人在十分满足、幸福时忍不住冒出的一丝悲剧性幻想——担心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谁能料到,后来他们真的经历了家破国亡之大劫,而今西山依然在,溢满欢声笑语的旧居,却已经“台空花尽”。只不过呢,比起陈之遴后来的彻底败落,崇祯年间的第一次磨难,还不算特别惨烈。
清顺治二年(1645年),陈之遴投身新朝,成为秘书院侍读学士。他机敏能干,一再升迁,高官厚禄迅速收入囊中——顺治五年担任礼部侍郎,顺治八年升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顺治九年已成为弘文院大学士(清人称大学士为相国)。
陈之遴有诗文集《浮云集》十二卷传世。他早年就有才子之名,不少评论家认为,其诗歌风格与吴梅村颇为相似,只不过功名太盛,遮掩了诗名。陈之遴与徐灿有大量唱和诗词,伤时感旧或寄怀咏史,都彼此默契,交流畅达。两人分离时,则有许多文字,浓情蜜意地倾诉相思。陈之遴的“无边梦,啼痕笑靥,着枕便逢君”“花落花开才一度,足抵十年离别”等,都写得浓烈;徐灿抒发离情别恨,也十分缠绵:“几日离愁愁未了,今朝起又上眉端”(《临江仙·病中寄素庵》)“一寸横波愁几许,啼痕点点成红雨”(《蝶恋花·每寄书素庵不到有感》)“镜里分鸾,灯前瘦影,羞把湘帘揭……问今宵,多少凄凉,枕棱衾缺。”(《永遇乐·寄素庵》)
顺治十年初冬,四个儿子将徐灿的《拙政园诗馀》付印,他们的跋文说,母亲对词“研思独精,匠心独至。又经历患难,故感触独深,度越宋人而超轶近代。”
清初那段时间,大概也是徐灿最安宁的日子。就像陈之遴为她贺寿的《满庭芳》词描述的那样:夫人正当华年,生日恰在春季;不时会获得来自宫廷的恩典;几个儿子都聪颖孝顺;更难得风神依旧,“朱颜长驻”,还像刚刚出嫁的时节;她闲来沉醉于吟咏,新词人皆夸好……自身集才华美貌、荣华好运于一身,丈夫则文采风流,长身玉立,且十足显达。似乎,世间的圆满繁盛,都很难超过她了吧?
陈之遴于顺治七年替徐灿编选《拙政园诗馀》并写序,那时正值仕途通达,他颇有闲情逸致。徐灿的许多旧作在明末清初的兵荒马乱中散佚了,他与她一起重阅余下的一百多阕词,每读一阕,都会忆起往昔与履迹所至,“相对黯然”——海宁老家的“海滨故第”,已化为荒烟断草;曾经相伴游历之地,都发生沧桑巨变;西城书屋外的合欢树,早就被人当作柴火烧掉……唯有徐灿对它们有过的吟咏,让往事旧痕,历历在目。
陈之遴为徐灿写的序,笔调从容,觉得她的诗词大多清新可诵。他说徐灿喜欢他的诗胜于词,他则觉得她的词比诗更胜一筹,徐灿特别喜欢赏玩李后主、欧阳修、苏东坡、秦观、李清照的作品,落笔“得温柔敦厚之意,佳者追宋诸家……中多凄惋之调,盖所遇然也。”凄惋,大约是仓皇乱世的主旋律。
3.繁华转眼成空
清初,无论满、汉官员之间,还是汉臣的南方、北方集团之间,都矛盾重重。陈之遴的官阶扶摇直上,并不意味着他就一路光风霁月、高枕无忧。宦海波涛汹涌,礁石密布,几次都差点将他掀翻。高处不胜寒的惊险,徐灿也都心知肚明。
顺治八年,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锋芒已经涉及陈之遴。顺治十年,郑亲王向皇帝告状,说陈审理要案时闪躲、自保,不堪重任;顺治十三年(1656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等上疏弹劾陈之遴“植党营私”,给事中王桢则指控他“市权豪纵”。王桢还揭发:陈之遴头天刚刚被皇上严词厉色当面斥责,却不思闭门思过,第二天居然逍遥自在地跑去遨游灵佑宫,简直“罪不容诛”。他请求对陈之遴加重处分。顺治皇帝让吏部严议,陈之遴差点被革职且“永不叙用”。后来他以原官被迁往盛京(今沈阳)居住。同年底,皇帝让他返回京城。
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赶路,算来回家时可以赶得上吃春节的五辛盘(春盘)。这一年多么惊心动魄,让容貌与心境都积满沙尘,与丈夫同行的徐灿悲喜交集:“风沙满鬓人非昨,道路经时岁已阑。差喜长安今咫尺,归来恰及五辛盘。”(《玉田县》)
顺治十五年(1658年),陈之遴与另外几位大臣因交结、贿赂大宦官吴良辅而获罪,经过审讯后,原拟将陈之遴斩首,后皇帝下旨将他革职并抄没家产,要求其“父母兄弟妻子”全家流徙尚阳堡(今辽宁铁岭市开原县东)。
尚阳堡是惩罚获罪的官员、文人、抗清者及其家属之所。顺治皇帝口吻严厉,显得深恶痛绝:陈之遴受朕提拔重用,备受深恩,虽屡有罪愆,都屡受饶恕。上次犯罪就该严加惩处,朕对他特别从宽处置,之后还考虑到他效力多年,“不忍终弃”,将他召还京师。结果陈之遴“不知痛改前非,以图报效”,居然又交结、贿赂宦官,大大触犯法纪,“深负朕恩,本当依拟正法,姑免死……”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刀下留人,已是皇恩浩荡。
顺治十六年春,陈之遴夫妇与弟弟们偕家人包括老母,前往关外。吴梅村诗《赠辽左故人八首》,写尽祸从天降的愁惨:“短辕一哭暮云低,雪窖冰天路惨凄……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
陈之遴第一次出山海关,是在明末担任编修时,请假去探望任辽东巡抚的父亲。那时,他是前途无量的新科榜眼,更是巡抚大人的长公子,当地将领身着戎装到郊外远迎,参将以下的官员,争相扶着他的轿子前行,那是何等尊荣显贵。清顺治十三年他以结党罪被迁往盛京,是第二次出关。那时好歹官职犹在,“遇公事,位在诸卿以上,犹然大学士也”。处境还不算很差。这一次则不然,陈之遴从荣华富贵的巅峰,直堕谷底。康熙年间文人王一元的《辽左见闻录》,说他“竟与军伍杂处矣。之遴平生凡三出关,而荣辱顿异”。
关外的荒凉苦寒,首先体现在冬日凛冽,呵气成冰,风狂雪罩:“气息着髯皆积雪,唾珠脱口即坚冰。”(《渡辽河》)“怒风宵撼孤城动,积雪朝吞万嶂平。”(《杪冬感兴》)陈之遴当然不再拥有轻柔保暖的貂裘狐腋了,好在还有粗布衣、羊皮背心勉强御寒。
徐灿的《秋日漫兴》八首,既怀念北京与姑苏,也描绘眼前的“萧条凉气”:“绝塞风沙增白发,凛秋霜霰剥青杉。”《秋草》则勾勒了北国的枯索苍凉:
秋色苍苍满大荒,轻裘不敌晚风凉。
可怜玄莵城边草,未到霜飞已半黄。
陈之遴的《蝶恋花》词,慨叹“半世浮荣弹指过,生死悲欢,一任天公做。泪点雨声相应和,回肠却被愁撑破。”繁华散尽,愁绪满腹,自不待言。他的《初冬》等诗,极言心境之萧索:“世事已如此,馀生将若何……”世态炎凉,更令他感叹:昔日屡过高轩华堂,家中宾客如云,如今门庭冷落,整天枯坐陋室,看尽盛衰荣枯。
徐灿和陈之遴韵的一首七律,颈联和尾联写道:“羁人梦远清宵短,明镜愁侵旅鬓凉。天外乱云横过雁,几声凄绝益神伤。”忧愁伤身,也添镜中白发,她时常缠绵病榻,一次次梦回苏杭:“眼见故国云飞尽,心系高堂雁去难。”“一片寒城月,依稀似六桥”。“如叶轻帆清梦里,分明归路向吴江。”他俩都生长在温软旖旎的江南,环境越恶劣,就愈发怀念莺飞草长的故园,也想念居住多年、有过温馨回忆的京城。
徐灿夫妇这一时期的诗作,写满衰飒——望家乡,山高水远。叹周遭,草枯叶黄。加上发如雪,齿摇落,病足蹒跚,记忆减退。边荒之苦,迁客之痛,更揉进老病穷愁……
陈之遴的兄弟等获准南归了。不少贬谪者及其家属也被赦免,得以还乡,他们有的从前跟陈之遴是同朝为官的故交,到尚阳堡后同病相怜,更添情谊。每次有人启程,徐灿夫妇都为他们高兴,同时遗憾自家未获恩准,顾影自怜,倍增凄凉。每当开春,徐灿都祈盼这一年好运降临,但年年岁末,却依旧没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