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拍吉林松花江 来源/图虫创意
公元1411年,在郑和初次下西洋6年之后,明朝的另一位宦官亦失哈,也踏上了一条遥远的莫测征途,他要前往黑龙江尽头的奴儿干,“柔化斯民,宣示国威”。此后22载,亦失哈九上(一说“十上”)北海,中国历史上一条水陆并行的丝绸之路也因此走向辉煌——它在白山黑水间推进,沿着松花江走到黑龙江尽头的库页岛,再辗转抵达日本北海道……然而,与其他几条声名赫赫的丝绸之路不同,这条丝路很少被人所知,亦失哈的史迹也几乎要被历史的尘埃所湮没。
开原丝关
一个历史巨人留下的背影
开原,世界丝绸之路上唯一的“丝关”。开原是古代东北亚地区物资、文化交流中最重要的节点之一。所谓“丝关”,是指明代在这里设关互市,以丝、绢、米、盐,换取少数民族的马匹、貂皮、人参等土特产,东北地区贸易的80%发生于此。开原,最初建于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老城的城门很有讲究,北门面向边外的少数民族,所以名为“怀远”;南门面向朝廷,所以名为“迎恩”。摄影/郭睿
明永乐九年(1411年)的早春,大明朝的丝关开原(今辽宁省开原市老城),烟柳吐翠。清河码头上,一溜儿大车已装满布帛丝绸、粮食器具,千余官兵以及随行的女真千户、百户们排列整齐,等待着出发的号令。所谓丝关,即明朝在这里设关隘以进行互市,以丝、绢、米、盐,换取少数民族的马匹、貂皮、人参等土特产。
迎恩门前,一位宦官坐在一匹蒙古马上,一脸庄严。他就是亦失哈,那年,他大约30岁。亦失哈出生于松花江畔的一个女真家庭,又名亦信,赐姓张。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远在极北之地的奴儿干都司,奉明成祖朱棣之谕,他要前往那里,“柔化斯民,宣示国威”。当时的明朝建立已40多年了,周边国家部族进京朝拜称臣的首领使臣多得不可胜数,只有远在奴儿干地区的人却始终没有到来。亦失哈明白,那里路途凶险,人悍好斗,此去,吉凶未卜。
终于,亦失哈的队伍启动了,车辚马萧,直奔镇北关古道。古道那边刚刚造好的巨船,已然泊在松花江畔。船厂就在今天吉林市丰满区江南乡的阿什村。明永乐七年(1409年),明成祖下令在此设置中国北方最大的造船基地,负责建造运载官兵、粮草和赏赐物品的船只。
亦失哈的队伍到达船厂之时,浩浩荡荡的春汛正从长白山上汹涌而下,借江水满涨之势,他们开始了远征。此次远征共动用25艘巨船。所谓巨船,除载货外,平均每船40余人,比起郑和下西洋每船600人,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如此大规模的船队出现在松花江上,也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
南来的江风鼓荡着白帆,船队浮江而下,逶迤进入松花江干流,再在同江转入黑龙江,江面宽阔,船队乘风破浪,直奔奴儿干。
奴儿干,满语意为“风景如画的地方”,即今天俄罗斯远东地区的特林。
贡道、驿道、商道
白山黑水间古道绵延
亦失哈船队欸乃的橹声,唤醒了白山黑水间的一条古道。这条古道滥觞于汉魏,重叠着夫余、挹娄、靺鞨人的足迹,辽金两朝的车轨,还有元人马蹄的印痕。
回望历史,《三国志·魏书》载:“在国衣尚白,白布大袂,袍、袴,履革鞜。出国则尚缯绣锦罽。”夫余国,建立于西汉初期,是汉魏晋王朝最忠实的朝贡成员,最盛时分布在松花江流域到嫩江下游地区;缯绣锦罽,这些都是当时只有中原地区才可出产的精美丝织品。这段记载言辞凿凿地表明,中原地区的丝绸最早在汉魏时期已进入了东北。可惜,这条丝绸之路的确切路径,史籍未载。
夫余国力衰弱后,曾为夫余藩属的挹娄人直接向中原王朝朝贡。魏景元三年(公元262年),挹娄王向魏元帝贡献弓30张,石弩300枚,皮骨铁杂铠20领,貂皮400张。魏元帝回赐锦罽和绵帛。对于尚处于前国家形态的挹娄人来说,朝贡活动的政治意义远不如经济交往更具有吸引力,他们在进行朝贡活动时,积极开展物物交换,使得“挹娄貂”不仅在中原闻名,而且也深受江南士人的喜爱,在南朝梁元帝的《谢东宫赉貂婵启》中就有“挹娄之毳,曲降鸿恩”的词句,又令那些身披毛皮、麻布的土著无比艳羡。
丝绸的美丽是无法拒绝的。随着靺鞨人建立的“海东盛国”——渤海国的兴起,一条稳固、成规模的贡道也就此形成。据统计,渤海国共向唐朝朝贡140余次。此外,还向后梁、后唐朝贡了10次。在不完全的朝贡记录中,明确赏给渤海丝绸的就有数十条。可以想见,丝绸是当时贡道之上最重要的物品之一。
斗转星移,及至辽国崛起,海东青等鹰鹘成为契丹贵族的最爱,贡道变成了“鹰路”。海东青生长在极北,鹰路随之拓展至黑龙江入海口。“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沉湎于渔猎的辽廷索求无度,终导致女真人阿骨打“集女真诸部兵马”,推翻了辽的统治。
于是“鹰路”又变成了金代的“鹰路”和官驿。鹰路漫漫,曾走过金太祖等无数英雄;驿路遥遥,宋二帝在凄风苦雨中被押解至“五国城”。宋金议和,在南宋每年向金廷纳贡银25万两、绢25万匹“岁币”的支撑下,这条丝绸之路一时之间无比繁华。丝绸大量涌入金国,留给后世的惊艳,我们可以在被考古界誉为 “塞外马王堆” 的金代齐国王完颜晏墓中略见一斑。
13世纪,元世祖忽必烈在金代“鹰路”的基础上完善了驿站制度,今天的东北地区,属于元朝的辽阳行中书省,有南北两大驿路干线,向北延伸到黑龙江入海处的奴儿干城,向南抵高丽王都开京(今朝鲜开城),共辖有135个驿站。至元灭,驿道亦荒废。
永乐七年(1409年),明成祖朱棣下旨:复设前朝旧有驿站,设“海西东水陆城站”(“海西”,是明代的一个地域专称,指东流松花江自三岔河至牡丹江、松花江汇合口流域女真居地;“水陆”的含义,即水路、陆路并用),南起拉林河畔的底失卜站(在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双城区境内),北至奴儿干都司满泾站(在今俄罗斯特林),逶迤2500公里,沿途设10城45站。于是,就有了亦失哈九上北海的开拓之行。
此后,在明廷“厚往薄来”的召唤下,女真、吉列迷、苦夷等各族频繁朝贡,继而出现了“借贡兴贩”——明廷除了给予朝贡者数倍于贡品的赏赐外,还允许朝贡者携带部分土特产在京师出售,朝贡者们也以此找到了获利的机会。此时,也许将他们称为“商人”更为合适。他们从黑龙江入海口出发,往返于古道之上,用毛皮山货,换来中原地区的精美丝绸、瓷器,行李动辄多至千柜,少亦数百。明人沈德符《夷人市瓷器》一文载:“余于京师,见北馆伴当、馆夫装车,其高至三丈余,皆鞑靼、女真诸虏及天方诸国贡夷归装所载。他物不论,即瓷器一项,多至数十车。”
车队如龙,人马如蚁,“贡道”变成了“商道”。以开疆拓土为目的的亦失哈,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九上北海,最终竟让这条把东北亚地区与中原地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丝绸之路”达到了鼎盛。
东北亚丝绸之路交通工具的多样化,更是无与伦比的。张骞的大漠丝路,只有悠悠的驼铃声;郑和的海上丝路,不过是海鸥伴随;南方丝路,马帮铓锣而已。而东北亚丝路,不仅水陆并行,且江上既有巨舟扬帆,也有小船欸乃,还有威乎(桦皮舟);陆路既有马铃叮当,也有牛铎悠扬,及至白雪皑皑,还有狗拉雪橇、马拉雪橇的奇观。
沿江而上
寻找亦失哈的雪泥鸿爪
然而亦失哈与张骞、郑和的知名度却有着霄壤之别。有人说因为亦失哈没有赫赫的战绩。然则,不战而能屈人之兵,用和平的方式,使黑龙江流域、库页岛人民臣服于明朝,设都司于奴儿干,置卫、所、站、寨423个,如此的功业还不足名垂青史么?
行走在松花江上的亦失哈船队,驶过斡朵里站、一半山站(两站均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桃温万户府古城便遥遥可望了。
桃温万户府古城坐落在今松花江北汤旺河口附近,它的最大特点是曾为辽、金、元、明、清五个朝代所沿用。时至今日,古城遗址依旧高大雄伟,城墙高耸,残存有两米多高,只是东侧的城墙已经被汤旺河吞噬。当地的文物工作者告诉我,由于汤旺河逐年西滚,到了清末,古城大部陷于河道之中,现仅存三分之二。城内,一对农民夫妇正在耕地,刚好捡到一枚铜钱让我们给看看。那是一枚宋钱,上面锈迹斑驳。而我亦捡到了一小块龙泉瓷片,温润如玉,上面布满细密的冰裂纹。古城遗址内的地表上,精美的文物残片俯拾即是。
但是这条丝路上更多城、站,于今却是遗踪难寻。
佳木斯市文物管理站站长高波先生曾带领两个同事花费了近2年时间,经过实地踏查,认为其境内的“敖其湾遗址”即亦失哈当年到过的阿陵站。敖其湾两头与松花江主流相连,是一处难得的天然良港。我看到高波所认定的阿陵站遗址,现存仅有几排木桩,因今年水大,均没入江中。木桩直径在20厘米左右,表面风化,但仍具有很强的硬度。高波认为,这些木桩的作用是支撑一个平台,是码头的桩脚。假如他的推断正确,当年亦失哈的大船靠岸,就是用这个平台与船舷相接。我伫立在岸上,脑海中恍惚上演出当年的场景:浩浩荡荡的船队停泊于此,岸边站满了迎候的当地人,各卫所头目纷纷献上土仪,欢迎天朝钦差的到来。亦失哈笑容可掬,让士兵们抬出丝绸、美酒、粮食和瓷器,大声宣布:“这是大明皇帝赏赐给你们的礼物!”人们山呼万岁,中华文明再次浸润这片塞北大地。今天,佳木斯文管站珍藏着与明代成化瓷碗一同出土的带有蟒袍纹饰的丝绸残片。抑或是亦失哈的遗泽,也未可知。
亦失哈深得人心,使得沿途城站卫所遍布自己的朋友。尤其是自弗思木城(在今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川县)以下诸卫,有一大批追随他的铁杆“粉丝”:永乐十年(1412年)冬,亦失哈第二次前往奴儿干都司,玄城卫(在今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川县)指挥和他的妻子、弟弟,弗提卫(在今黑龙江富锦市西郊大屯村)指挥佥事秃和他的母亲、儿子等,都不惮辛苦,毅然从行。
亦失哈和明廷对这些效忠朝廷的各族官民,非常信任,有功必赏。据《明实录》载:“上闻弗提斤六城之地肥饶,命指挥塔失往治弗提卫城池,命军民咸居城中,畋猎孳牧,从其便,各处商贾欲来居者亦听。”从此,弗提卫所在的弗提斤城(又作弗踢奚城,在今黑龙江省富锦市)便成了明廷的“经济特区”。女真、吉列迷、苦夷等各族人民带着貂皮、马匹等土产,与来自河北、山东、辽南的汉族商人,交换铁器、农具、丝绸布匹和瓷器。而后来,弗提卫的指挥同知察罕帖木儿还因招抚有功,准其带领家眷部族572人入朝受赏,定居京师,朝廷赐给房屋、器物,使这些人的后裔都成了今天的“老北京”。
亦失哈的“柔化”,换来了黑龙江流域人民对明廷的忠诚。正统十四年(1449年)“土木堡之变”,蒙古瓦剌部大败明军,英宗被俘,边事大变。但黑龙江流域大部分卫所仍忠于明廷,考郎兀卫坚持朝贡近30次。
所有的史迹,皆散见于古籍中,亦失哈仅存于世的雪泥鸿爪是立于黑龙江下游的两通石碑——永宁寺碑、重修永宁寺碑。永乐十一年(1413年)亦失哈在奴儿干兴建了一座供奉观音的寺庙,祈愿奴儿干地区与人民永世昌宁,故名“永宁寺”。勒石为碑,作《永宁寺记》。记述自己奉明成祖之命,巡视奴儿干,抚慰各部民众以及修建永宁寺的情况。碑身左右两侧分别用汉、女真、蒙、藏四种文字,镌刻佛教六字真言。明宣德七年(1432年),亦失哈第9次到奴儿干巡视,发现永宁寺被吉列迷人毁坏,一片狼藉。他没有怪罪,没有追究,更没有处罚,而是“仍宴以酒,给以布物,愈加抚恤”。于是,无论老少,皆踊跃欢欣,心悦诚服。旋于次年春重建永宁寺,并刻石作《重修永宁寺记》:国人无远近,皆来顿首,谢曰:“我等臣服,永无疑矣!”
这句誓言,世代恪守。清嘉庆十三年(1808年),日本人间宫林藏在永宁寺遗址,曾目睹“众夷至此处时,将携带之米粟、草籽等撒于河中,对石碑遥拜”。屈指算来,历经两朝21帝近400个春秋,生活在黑龙江口的百姓们对此碑仍敬若神明。(作者:赵力)
(本文节选自由吉林人民出版社策划的《守·望——吉林边疆人文地理纪事》一书,特别鸣谢《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