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白山腹地的褶皱里,在浑江水蜿蜒的臂弯中,一块石头携着远古海洋的气息,穿越亿万年光阴,成为镌刻吉林文脉的活化石。它是松花石,是自然之手在关东大地上写下的地质史诗,是王朝兴衰与文明演进的沉默见证者,更是当代吉林文化产业崛起的璀璨符号。当我们抚触它温润的肌理,触摸到的不仅是8亿年的时光褶皱,更是承载吉林文化内涵的重要载体。
山海之间,解密石头的诞生密码
回溯到遥远的青白口纪,一场改变地球面貌的“中条运动”正在上演。秦岭洋壳如勇猛的骑士,再次向华北地台俯冲而来,在通化—浑江一线撕开大地的裂缝。地壳下陷之处,海水乘虚而入,曾经的陆地沦为浅海,古浑江海湾在地质运动的阵痛中诞生。这是一片宁静的水域,阳光穿透海面,为生命的孕育铺就温床。
海水如同勤劳的搬运工,将石英颗粒从远方运来,它们在浅海中乖乖排队,形成松花石的骨架。细小的藻类、菌类遗骸如同轻盈的舞者,纷纷落入骨架的空隙,在还原环境中与陆源碎屑共舞,层层堆叠,构筑起石头的血肉。氧化与还原的交替,如同大自然的调色盘,砂质、泥质、碳酸盐岩等物质在时光的窑炉中烧制,幻化成紫色、紫红色、黄绿色、蛋青色等斑斓色彩,如同上 帝打翻的颜料桶,在天地间泼洒出无尽的诗意。
绿色,是松花石最迷人的色彩密码。铬离子如同调皮的精灵,在矿物晶格中跳跃穿梭,为石头染上深浅不一的绿,那是长白山松涛的颜色,是浑江碧波的倒影。当氧化物或氢氧化物悄然汇聚,石头便披上紫红或黄褐色的霞衣,仿佛夕阳为大地镀上的金边。更妙的是那些过渡色,青绿灰黄、黄绿交织,如同水墨在宣纸上的自然晕染,那是有机质分解时留下的温柔叹息,是陆源碎屑潜入时的神秘馈赠。
层理结构,是松花石的年轮。横向的纹理如平静的湖面涟漪,纵向的纹路似山间的瀑布飞流,它们是海水流动的轨迹,是时光沉淀的印记。黄铁矿等金属矿物不甘寂寞,在石头中化作金线、金星、石眼,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为松花石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灵动。
名称溯源,松花石命名的考释与辨析
关于松花石名称的来源,主要有五种说法,主流说法为产地说和纹理说,其中产地说更被学界认可。《满洲源流考》(1783成书)称:“松花石,江岸所产,故名。”
产地说:因产自松花江流域得名。1685年陈元龙著《格致镜源》书云:“松花石砚温润如玉,绀绿无瑕,质坚而细,色嫩而纯,滑不拒墨,涩不滞笔,能使松烟浮艳,毫颖增辉,昔人所称砚之神妙无不兼备,询足超轶千古。”1778年成书的《西清砚谱》,书中言:“松花石出自混同江边砥石山。”《盛京通志》通行本(1779年乾隆四十四年130卷本)中记载:“松花石出混同江边,石质坚润,青绿相间,纹如刷丝,琢为砚材,温润发墨,为世所珍。”
纹理说:因石纹似松花。清代高士奇《扈从东巡日录》(1682年)提到:“松花石,出混同江边,色绿纹如松花,质坚润,琢为砚材,发墨不损毫,康熙年间始采为御用。”此说结合石材特征,但松花纹是否为古人直观认知尚存争议。
满语音译或转义说。部分学者认为,“松花”可能源自满语词汇的汉译。例如:满语“松阿里”(sunggari,意为“天河”)是松花江的满语名称,“松花石”或为“松阿里江之石”的简称。另有观点认为,满语中“松花”与“神石”发音相近,可能被赋予神圣含义。此说缺乏直接文献佐证,但满汉文化交融背景下存在可能性。
赐名说。松花砚自康熙朝被定为御用砚材,传说康熙帝见其纹理似松花,遂赐名“松花石”。《清宫造办处档案》记载康熙帝曾命人采“松花江石”制砚,但未明确提及命名过程。康熙帝推崇松花砚确为史实,但“御赐名”可能为后世附会之说。
从砥石到御砚,石头的文明进阶之路
在长白山区的茫茫林海中,勤劳智慧的先民们早早发现了松花石的实用价值。他们在浑江上游的山凹里,敲开一块块松花石,将其打磨成磨刀石。粗糙的石头在他们手中变得光滑细腻,锋利的猎刀划破猎物的皮毛,也划破了蒙昧的长夜。一处处老坑,是先民们与自然对话的印记,是人类文明在关东大地上最初的萌芽。
公元1682年,清康熙帝东巡的车队碾过关东的土地。当他站在混同江边,望向砥石山时,目光被一块普通的磨刀石吸引。康熙的慧眼独具,看到了石头背后的无限可能。他命内务府砚工将其雕琢成砚,试墨的那一刻,墨汁在砚台上如珍珠滚落,色泽温润,发墨如油。康熙龙颜大悦,赞叹其“远胜绿端”,当即将其钦定为宫廷御砚。“色如松花”,从此成为这块石头的雅号,松花砚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雍正皇帝赐砚铭“以静为用,是以永年”,将东方哲学的智慧注入石头之中;乾隆皇帝更是对其爱不释手,封为“国宝”,让松花砚成为祭祀祖先、赏赐大臣、赠予外宾的传世珍宝。
时光流转,到了1980年。通化市工艺美术厂的工匠们带着新开采的松花砚样品,走进北京的鉴赏会。当故宫博物院的清宫御制松花砚与新砚并排而立,在场专家无不为之惊叹:颜色、纹理、贮水、敲击声……一切都是那么相似,仿佛穿越时空的对话。吴作人先生挥毫写下“重见卞和”,将发现松花石的工匠比作春秋时期的卞和,赞美其慧眼识珠;傅大卣先生的“洮河无此润,端溪无此坚”,更是将松花砚与传统名砚相比,盛赞其品质卓越。
1997年,香港回归的历史性时刻,吉林省人民政府委托通化市工艺美术厂特制巨型松花砚“松花紫荆情系根”。这块砚台跨越山海,带着吉林人民的深情厚谊,赠予香港特区政府。砚台上,松花与紫荆花交相辉映,象征着内地与香港血脉相连、情系根源。从此,通化松花砚声名远播,成为传递吉林文化形象的重要载体,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山水精神,石头里的东方哲学
松花石的纹理,是大自然最杰出的画作。有的如层峦叠嶂,仿佛能看到云雾在山间缭绕;有的似江河奔涌,能听见浪花拍打礁石的声响;有的像田园阡陌,仿佛能闻到泥土的芬芳。每一道纹理都是独一无二的,是亿万年地质运动的即兴创作,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
中国人对山水的热爱,早已融入血脉。面对松花石,人们仿佛看到了王维笔下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感受到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它是自然的缩影,是山水的精灵,让人们在方寸之间,领略到天地的大美。
在收藏界,松花石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光芒四射。它集灵璧石的奇、太湖石的秀、昆石的雅、英石的韵于一身,成为中国传统四大观赏石之后的又一热门品类。形、质、色、纹、韵,是鉴赏松花石的五大标准,如同五条金线,串起了收藏者的审美情趣。
一块松花奇石,是自然的馈赠,更是文化的载体。收藏者摩挲着石头的纹理,仿佛在与古人对话,与自然交流。它不仅是一件艺术品,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象征——自在、知足、乐道,这是长白山的气质,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求的精神境界。
松花石是沉默的智者,它用亿万年的时光,诉说着地球的变迁、生命的奇迹。当我们凝视一块松花奇石,看到的不仅是石头的表象,更是一个隐藏在山水间的神秘世界,是一个遗落在时光中的古老村庄。它唤起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珍视,对生活的思考。
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松花石如同一剂心灵的良药,让人们在喧嚣中找到宁静,在浮躁中寻得淡泊。它教会我们放慢脚步,倾听自然的声音,感悟生命的真谛。
当代传承,古老石头的现代转型
如今的松花石,早已不是深山里的“璞玉”,而是吉林省耀眼的文化名片。通化市和白山市,分别以“中国松花砚之乡”和“松花石之乡”为依托,构建起完整的松花石文化产业链。从矿山开采到加工雕刻,从木座制作到配盒包装,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每一件产品都承载着文化的基因。
走进通化松花石文化产业园区,机器的轰鸣声与雕刻的叮当声交织,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规模化生产的松花奇石、松花砚和衍生品,如同繁星点点,照亮了吉林文化产业的星空。
人才,是传承的关键。通化师范学院自2011年起,在雕塑专业中开设“松花石砚艺术雕刻”选修方向。十余年间,400余名高层次艺术人才从这里走出,他们带着对松花石的热爱,奔赴全省各地,成为产业发展的中坚力量。
白山市在“松花石+文创”的道路上,走出了一条独特的创新之路。“故乡的云”提梁香炉,借鉴清宫御砚的器形,将古典美与现代实用主义完美结合;“松花问茶”香砚,让茶香与墨香交织,在品茗挥毫间,感受生活的诗意。
“耄耋之礼”文创产品,巧妙借用玉玺外型,化作“遇喜”贺礼,为百岁老人送上吉祥祝福;“冠笄之礼”吊坠,由江源区政府赠送给成年高中生,小小的石头,承载着家乡的期许,勉励孩子们牢记乡愁,展翅高飞。
深圳文博会的展厅里,松花石成为焦点。来自世界各地的嘉宾驻足观赏,惊叹于它的美丽与神奇。那些斑斓的色彩、独特的纹理,向世界展示着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讲述着吉林大地的沧桑变迁。松花石,这一走向国际舞台的“文化大使”,用它独特的魅力,征服了无数人的心。
松花石是吉林历史的见证者,更是未来发展的参与者。在长白山的云雾中,在浑江水的涛声里,当传统技艺与现代科技深度融合,当文化产业与旅游经济相互赋能,松花石必将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书写新的传奇。(作者:王学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