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年前,一只巨隼从北方的天空坠落,重重摔在春秋时期陈国的宫廷院落。它羽翼凌乱,胸前赫然贯穿着一支奇特的箭矢——箭杆乌黑如铁,箭头青灰似石,长度一尺八寸有余。陈惠公和朝臣们围着这垂死的猛禽与陌生的武器,面面相觑,无人能识此物。彼时,一位周游列国的睿智老者正旅居陈国,他接过这支箭,目光穿透箭镞上的血痕与隼鸟赤金般的瞳孔,直抵三千里外的雪山林海。他幽幽地说:“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这个老人,正是孔子。
孔子不仅道破了箭矢的来历,更引述周室金匮之书,预言陈国府库深处必藏有先王所赐的同类之矢。东北古老的少数民族肃慎的独特武器——楛矢石砮(hù shǐ shí nǔ),第一次被史学家左丘明用如椽巨笔郑重载入《国语∙鲁语下》:
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陈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馆问之。仲尼曰:“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古者,分同姓以珍玉,展亲也;分异姓以远方之职贡,使无忘服也。故分陈以肃慎氏之贡。君若使有司求诸故府,其可得也。”使求,得之金椟,如之。
这段记载,讲述了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宣明教化,来到了诸侯国之一的陈国。一日,陈侯的庭院里突然坠落一只身上插着一尺多长箭矢的隼。君臣们谁也没见过如此锋利的箭矢,都深感意外。他们想起了刚来此地的孔子,便急忙派人带着隼和箭矢去向孔子请教。孔子不愧是博学多识之士,一眼便认出这只隼来自遥远的北方,并告诉陈国的人们这种箭矢属肃慎氏,叫作“楛矢石砮”。当年周武王克商,开通了去往南北方各民族居住地的道路,令他们拿出各自的特产来贡,使其不忘应尽之职。于是肃慎氏进贡楛矢和石砮,长度一尺八寸。武王为昭示他的德政远达四方,所以在箭尾扣弦处刻“肃慎氏之贡矢”,把它赐予长女,并随嫁妆被带到虞胡公的封地陈国。陈惠公按孔子所说派人到故府寻找,果然找到了。这篇记录反映出周武王时期的北方先民已经与中原王朝正式形成了政治上的隶属关系。
楛矢贯隼,孔圣辨微,成了华夏认知东北大地的第一道记忆。从此,“楛矢石砮”四个字深深镌刻在中华文明史册里,而后众多史学家纷纷记载肃慎氏向中原献上这种武器表达归附之意:
《尚书·序》记载了周成王建成洛邑,大会诸侯时,肃慎也派人去朝贺,并贡献楛矢石砮及麈等方物。
《周书》记载了肃慎通过进贡楛矢石砮与中原王朝建立政治文化联系。
《竹书纪年》记载了虞舜二十五年,肃慎献弓矢的事情。
《左传》记载了肃慎、燕、亳等诸侯国与中原王朝的关系。
《考工记》记载了肃慎的工艺技术已融入中原文明体系。
《后汉书》对肃慎族系的文化特征和传统以及武器记载得最为详尽:“肃慎也,在京东北万里已下,东及北各抵大海。其国南有白山,鸟兽草木皆白。其人处山林闲,土气极寒,常为穴居,以深为贵,至接九梯。……多勇力,善射。弓长四尺,如弩,矢用楛,长一尺八寸,青石为镞……”
在书页翻动的摩擦声里,楛矢石砮的破空声在长白山的上空回荡了数千年,肃慎族的历史在中华文明的史册里也从未缺席。
古老的肃慎人从松花江畔撷取两种自然的馈赠:一种名为楛木的灌木,高约一米,密度惊人,入水即沉;另一种,则是在白山黑水间广泛分布、由火山淬炼而成的珍宝——黑曜石。黑曜石黝黑、锐利,闪烁着玻璃般的冷光,有着无与伦比的硬度和易于加工出锋利刃口的特性,被称为“火山之泪”,是制作箭镞的绝佳材料。肃慎人以坚韧的楛木为杆,以锋锐的黑曜石为镞,便诞生了祖国东北版图上最凌厉的武器——楛矢石砮。游猎民族拉满弓弦,追逐虎豹,箭囊中石镞相撞,发出清冷的脆响,这声响穿越关山,直抵中原的庙堂。
在抚松县兴参镇西南岔镇自兴屯发现的黑曜石打磨的石器
周武王灭商的消息传至白山黑水间,肃慎的使者背负楛矢石砮踏上南行之路。当他们跪拜在镐京的丹墀下,献上那标志性的“长尺有咫”箭矢时,中原的史官在竹简上郑重刻下:“武王克商……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周武王将其中一支刻有“肃慎氏之贡矢”的箭赐予女儿大姬,随她嫁往陈国。一支箭,开启了政治联姻的格局,在分封制的棋盘上落下意味深长的一子。中原的府库深处,肃慎之矢被装进金匣秘藏,直到那只中箭的隼鸟坠落陈庭,孔子道破天机。陈惠公命人打开库府,积尘的金椟中,周武王所赐之箭静静躺着,与隼身上的箭如孪生兄弟。金匣开启的刹那,东北的密林倏然响起中原的礼乐。
箭头,在抚松县兴参镇西南岔镇自兴屯发现的
从此,楛矢石砮化作肃慎贡纳路上的必需品:周成王伐东夷,肃慎贡矢朝贺;周康王昭告天下“肃慎、燕、亳,吾北土也”;魏晋南北朝烽火连天,而肃慎后裔勿吉人仍穿越战阵,将楛矢送入洛阳宫殿。厚厚的史书字缝里,献贡楛矢的记录如星点闪烁……
岁月淘洗了肃慎之名,挹娄、勿吉、靺鞨、女真等称谓浪涌更迭,但楛矢石砮始终是这片土地的标志。清初。江南才子、诗人吴兆骞因科场案流放宁古塔,他在混同江(松花江)岸边拾得一枚绀碧色石砮。戍边廿载,这枚石砮常伴其左右。其友人魏源在其著作《圣武记》中提记述:“惟国初吴兆骞谪宁古塔记之,云石砮出混同江中,相传松脂入水千年所化,厥色青绀,厥理如木,厥坚过铁石,土人以之砺刃,知为肃慎砮矢之遗。”我想,当那位诗人远离富庶鱼米之乡,在苦寒之地抚摸着冰冷的箭镞时,也许会懂得孔子辨矢时的心境——文化根脉的韧性原比帝王的流放更坚不可摧。
今天,考古者的手铲以坚实的物证逐渐揭开历史记载的神秘面纱。在长白山腹地、松花江源头的讷殷古城遗址,考古工作者于漫江南岸的古老台地上陆续发掘出数万枚黑曜石工具,其中数量惊人的正是形态各异的黑曜石箭头。它们黧黑如夜色,锋刃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幽光,静静地躺在数千年前的土层里。这些跨越时空而来的实物,以无可辩驳的姿态向世人宣告:史册中那神秘的“石砮”,其核心材质就是长白山火山慷慨赐予的利器——黑曜石。在镜泊湖附近的莺歌岭遗址,肃慎先民遗留的陶罐与石镞相伴出土;在古肃慎城遗址上,石镞在土层中排列成沉默的方阵。他们与讷殷古城漫江台地的黑曜石石镞遥相呼应,共同编织起一张覆盖白山黑水的“楛矢石砮”考古证据链,让遥不可及的史书文字在今天触手可及。
用黑曜石打造的箭头,发现于抚松县北岗镇
对楛矢石砮的材质,后世学者曾争论不休。清人阎若璩听宁古塔来客说:混同江边的榆松枯枝坠入江水,经年化为石,可作箭镞;《明一统志》则称黑龙江口产“水花石”,土人取之须先祈神;更有学者剖开碳化的楛矢,在显微镜下辨认出杞柳的纤维。而现代考古,尤其是讷殷古城等地海量黑曜石箭镞的出土,终于拨开重重迷雾,将“石砮”的材料确定为由长白山喷发的火山熔岩急速冷却形成的天然石材,它坚硬、锋利、易于塑形,是石器时代至早期金属时代当之无愧的“尖端材料”。后来,乾隆在紫禁城把玩进贡的榆柳小弓,琢磨许久,沉吟写下《斐兰》里诗句:“曾闻肃慎称遥贡,可惜周人未解施。”至此,肃慎箭矢早已脱离狩猎与征战的实用范畴,完成了朝贡体系的符号象征。
世间万物都会沧海桑田,三千年前肃慎猎人掬饮的那捧松花江水早已汇入大海,不知他们弯腰拾取江边楛木、精心打制黑曜石箭镞时,可曾预见粗砺而锐利的武器会成为贯通中华文明血脉的符号?可曾知晓一枚楛矢石砮携带着射穿隼鸟、坠于陈庭、被孔子慧眼识破的传奇故事?肃慎之名虽隐入史册,唯留这黝黑如墨、锋刃如初的石镞如散落的星辰,镶嵌在关东大地的记忆深处,诉说着一个古老民族与中华母体永不割裂的深情。(作者:张雯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