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树下,河水悠然流过,一架水车横跨河上,带动河边老屋内的石磨转动……今天,人们多以为这是江南水乡才有的场景。其实,百余年前,在吉林地区的温德河、取柴河、朱琦河,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这是一些作坊在利用水车带动石磨加工原料。手工业生产时代,这些小的生产单位多被称为“坊”——油坊、粉坊、蜡坊、磨坊、香坊、糖坊、机坊、纸坊、酱醋坊……
《现代汉语词典》中,“坊”的一个重要义项是:“小手工业者的工作生产场所。”在近代机器工业未获发展之前,是这些形态多样的手工业支撑并活跃了经济的发展。清代,不同种类的“坊”遍布吉林城乡之间。
油坊
油坊即今天所说的榨油厂。其生产方式是,先用大石磙碾碎油料。用石头凿制的大石磙有一人多高,磙下是石制的大碾盘。这样的石磙,小毛驴有时都拉不动,多是用骡马来拉,并且是用两匹马或一骡一马来拉。碾好后,要入锅蒸。黄豆出油率的高低要看碾压和蒸煮的功夫。蒸好的黄豆,需用包豆草包好后,放入压榨机。压榨机上方的房梁,悬挂一个带有长木杆的大石锤,圆滚滚的,十分光滑。压榨机里包好的黄豆,上面盖着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是结实的大木楔。油坊里干活的人被称为油匠。一声号令,油匠们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拉动石锤,石锤重重地击打木楔,就把油榨出来了。
每年入冬之后,新黄豆进仓,是油坊最忙的时候。大石锤“咣、咣、咣”压榨黄豆的声音,一个冬天,昼夜不停,可传出几里地外。榨过油的黄豆,被压成一块块圆圆的豆饼,是上好的牛马饲料。灾荒年月,它也是穷人们难得的吃食。用它酿造酱、醋,做出的酱、醋色正味鲜。乌拉街满族镇曾有“大兴号”酱醋坊。康熙十七年(1678年),“大兴号”挂匾营业,二百多年里一直以豆饼作为原料酿制酱、醋,形成自己的特色。
这是一种特制的篓子,到酒坊和油坊买酒买油,都用这种篓子。
旧时的吉林城乡,稍大一些的村镇都有油坊,如乌拉街满族镇的“德源兴”油坊,永吉县岔路河镇也有两座油坊。今天的昌邑区土城子满族朝鲜族乡的一个小村子,因从前有一座油坊,口碑甚好,小村子即被称为“油坊村”。吉林市植物油厂是在1956年合并了“永茂昌”“复兴东”“福泰成”“育发兴”等9家油坊发展而来的。吉林城致和门外,曾有“石油坊胡同”,油坊为石姓人家所开,胡同因此得名。今天,在民国版的吉林城地图上,还能看到“石油坊胡同”的字样。
这种人工榨油的生产方式,到现在也并未完全消失。这样榨出的油有着特有的油质,被称为“笨榨豆油”。
机坊
机坊是纺织业的生产形式,多是家庭作坊,一座机坊有三五台织机,织出的布,一部分自用,其余的拿去集市售卖。雍正年间,曾谕旨在吉林地方试种棉花,种了几年后,终因气候不宜,而宣告失败。吉林地方商家售卖的棉花,都是从关内购进的。机坊织布,是将棉花织成线,再以手工织成布。织布机为木制,从上到下挂纵线。织布人脚蹬织机踏板,拉动纵线上下翻动,手掷线梭子来回织横线,经纬交织成布。整个过程完全是手工操作,一双眼要看得准,抛掷机梭一双手要稳,稍一疏忽,便会出现瑕疵。这种生产方式产量低,织出的布幅面也不宽,每人每天最多只能织十几尺布。
光绪年间,吉林城内曾有许家机坊,是闯关东人在吉林创业的一段佳话。机坊主人名叫许华利,老家是山东省平度县昭风庄。少年时代,许华利去一家机坊做学徒,因为善于学习,两三年后,便掌握了一身的好手艺。后来,他闯关东辗转来到吉林城,先是进山伐木,后又给人种地。吉林城巨商牛子厚闻知许华利有纺织手艺,便在自家的“恒升木”木作坊制造了一台织机,又给了两间房子,助他开机坊。许华利织出的布,幅面宽,人称“大尺布”,质量也好于城里其他机坊织出的布。几年后,许家机坊声誉远传四方,织机增加,订货量增大,规模也随之扩大,遂更名为“裕华工厂”,厂址在寸土寸金的翠花胡同(今伊通街)。之后,许华利又不断地改进工艺,增加花色品种,可以变换颜色染出多种花布,产品畅销东北各地。吉林市20世纪80年代知名企业吉林裕华染织厂,即是由许家机坊演变发展而来的。
从前机坊织出的布,都是横竖交织的直纹布,染出的图案,也多是大花的蓝布,俗称“麻花布”。满族文化学者关云蛟这样描述他曾看到的染制“麻花布”的情景:用纸裁出花色图案,贴在白布上,然后放进蓝色染缸里染色,拿出来晾干后,把纸揭下来,就显示出蓝底白花了。染制“麻花布”的原理和云南的蜡染有异曲同工之妙。民间所说的“斜纹布”和“细纹布”,是近代纺织机出现以后才有的。
纸坊
纸坊专事造纸。那时,纸坊造出的纸,品种单一,造纸的原料一般是苘麻和废弃的麻绳头、麻袋片等,工艺流程也很复杂,须经过剪碎、碾压、水抄等工序制成纸浆,然后加工成纸。纸坊造出的纸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单抄纸,专门用作包装;一种是双抄纸,用来糊窗户。
单抄纸虽只用来包装,但用量并不小。杂货铺、卖干货的床子都会用单抄纸做成纸口袋,客人买大料、胡椒粉等商品时,卖家上秤称好后,将商品装入口袋里,交给客人。客人若买栗子、松子、榛子一类的商品,则是一斤有一斤的口袋,半斤有半斤的口袋。糕点铺子的货柜里,各样糕点琳琅满目,无论客人买多买少,商家都会用单抄纸仔细包装商品。铺子里的伙计包装出来的点心包,四棱四格,规规整整,用纸绳四面一扎,拿着顺手,看着顺心。卖肉的肉铺,客人来买肉,商家也会用纸将肉包上,防止客人走在路上,肉沾染了灰尘。那些卖熟食的,更是和糕点铺的伙计一样,包装商品的手法麻利快捷。
“窗户纸糊在外”是东北三大怪之一。东北地区,冬季御寒,不论城乡,每家都要糊窗户缝。即使有些人家买不起窗户纸,也要用糨糊溜一溜窗户缝,堵一下漏风的地方。“窗户纸糊在外”是因为,冬季,屋内暖和,热炕热火盆,热气腾腾,若将窗户纸糊在屋内一面,内里沾染热气,外面结冰雪,冷热交加,窗户纸会慢慢脱落;窗户纸糊在外面,恒温受冷,便不会脱落。这些糊窗户的纸,即是双抄纸。家家户户都需要,其需求量自然是可观的。
清代,吉林城乡多是这种只能生产单抄纸与双抄纸的纸坊。清末民初,造纸技术提高,吉林城内的几家纸坊才有了可生产书写契约及印刷书籍等用纸的能力。从前,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凡有字的纸都不能随意撕扯,就是没有字的纸也不能任意糟蹋。一本书,不管磨损成什么样子,都不能扯破。这既是对文化的尊重,也是缘于纸的珍贵。
今天,旧日的纸坊已不见了,但一些食品类商家重拾用纸包装商品的传统,让人记起从前的时光。
香坊
从前有专门制造各种线香的香坊。清代,吉林城巴虎门外,曾有万顺香坊,出产各类线香,远销四方。
制香要先去山上采集香料,香料主要来自安楚香与崩松等野生植物。吉林将军衙门所属的果子楼,有专用的采香区域,是采捕禁区,采得的香料是皇家贡品。这些采香区域,民间香坊的采香人是去不得的,但吉林城外的广袤山地原野生长的香料植物随处可见。
香料的加工,须先将采集得来的香木、香叶磨碎成粉。这道工序颇繁杂,需要设置磨坊,使用人力拉磨。在江南水乡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条河流,绕经场屋,流水湍急,激溅有声,河上横架一辆水车,轮片被水冲击,不紧不慢地徐徐转动,岸边一座小屋,屋内有一盘石磨,水车通过曲轴带动石磨,水车转,石磨亦转,水声哗哗,石磨悠悠……这样的场景非江南独有,在吉林地区的温德河、取柴河、朱琦河,都曾有利用水力架设水磨、以水磨加工粉碎香料的场景。
《永吉县志》记载:“道光元年(1821年),五里河子庆和泉烧锅在五里河(今改称温德河)上修建引水工程,安装水动力磨,加工酒曲。之后,官地、三家子等地香坊也仿效,安装水动力磨加工香料。”从此记载可知,在当时的五里河上,安装水磨的不仅这一家,最初是庆和泉烧锅,接着是官地、三家子等地的香坊跟着仿效。
《永吉县志》还记载:“县七区大三家子屯西大河,发源于肇大鸡山之麓,水流湍急。乡人矫和容于清道光年间藉水力设水磨。当时创办未完,光绪年间有人从(重)新研究。今则有水磨四盘,专磨香面,岁产九万余斤。”道光年间“创办未完”,光绪年间又重新研究,从道光年间到光绪年间,中间有四五十年的时间,一直没有放弃。
舒兰朱琦河高老洪的经历,与永吉大三家子屯的矫和容相差无几,只是时间没有那么长。高老洪也开有香坊,听闻肇大鸡山那边有香坊使用水磨,于是也决定建水磨。他选择在朱琦河的一段水流湍急处开辟引水渠道,将河水引至磨坊。经过一年多的反复实践,终于成功建成水磨。之后,朱琦河上,又有张老洪与柴家也相继建起水磨。
取柴河长约25公里,但水流湍急,水量充沛,部分河段“宽者三四丈,狭或仅及丈,深四五尺、二三尺不等”,具备建造水磨的有利条件。从邵家崴子至双河镇的10余公里河道边,先后修起4座水磨,都是由香坊建的。香坊里,一年四季,香气氤氲。老人们回忆,那种香气能飘出很远,隔着一二里路都能闻到……
糖坊与粉坊
当时的糖坊,只能制米糖。置设大锅数口,锅上砌木圈,高约二尺。有大缸一口,距离缸底半尺处凿一直径约一寸的斜眼,用砖坯围砌成炕面的形状,高与缸齐。将大麦置于花筐,生芽六七厘米长,用碾子碾压,同时将事先泡发的米淘净,与麦芽混合,放入锅内加热。蒸好后,捞出放入暖缸,再将蒸米的水倒入暖缸,继续加热。这时,暖缸内流出的就是糖浆。把糖浆弄出来放入大锅,加火烧至沸腾,用木杠搅拌至极黏,便是糖稀。制作各种点心,大多要用到糖稀。将糖稀再深度加工,以木铲继续搅拌,糖色由红转黄,柔韧又软和,将其定型成各种花色,便是又甜又酥又脆的糖果。这样的制作工艺,产量低下。又因夏天炎热,制出的糖果容易化掉,故糖坊的生产作业多在冬季进行。
粉坊比糖坊开得更多一些。因为粉坊生产的粉条,一年四季都有需求。制作粉条,多用土豆和地瓜作为原料。用土豆和地瓜做出的粉条,各有优点。很多人更喜欢土豆粉。土豆粉吃起来筋道、滑润。吉林地区许多名菜,炖鱼、炖肉、炖菜,都用粉条做配菜。以土豆、地瓜制粉,须有旋车,如同扇车,车内置刀片,仿佛密集的鱼鳞。土豆或地瓜投入其中即碎,然后上磨,磨成粉状。之后的工序也颇复杂:配料打芡——加筋(明矾)和面——沸水漏条——冷浴晾条——打捆包装,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旧时称粉坊中的人为“粉匠”,又戏称其“漏粉的”。盖因粉匠在漏粉时,一手执漏瓢,另一手需拍打漏瓢,手劲的大小,拍打的频率,都需要功夫。没有经验的人,拍出的粉条,往往粗细不匀,或是出现疙瘩。
其他作坊
吉林城百余年前的手工业作坊还有很多,比如蜡坊,是专门用牛油加工制作蜡烛的。这种作坊做出的蜡烛很特别,是用细芦苇杆做中心的捻儿,然后在芦苇杆的四周包上牛油。这种蜡烛燃烧缓慢,很耐用,多为寺庙祭祀供佛之用。现在,这种蜡烛已经见不到了。还有磨坊,类似于今天的粮米加工厂,规模都很小,几间房子,几盘大磨,几头毛驴或骡马,便是全部资产。磨坊的磨比一般农户家中的磨要大,都是使用骡马或毛驴来拉。在磨坊里,过筛子、颠簸箕,则靠人工。磨坊主要加工小麦、荞麦、高粱、玉米。此外,还有木作坊。木作坊制造的产品多种多样,有专门做马车的,有专门做镐把、锄杠、镰刀把等生产工具的,还有专门做箱子、柜子等家具的。制造马车与农具的,被称为“粗木匠”;做家具的,被称为“细木匠”。酱醋坊是制作酱油和醋的,生产区内,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百口大缸,缸口一律戴着竹篾编的缸帽子。无论是制作酱油还是醋,都需要发酵,都要倒缸,从选料到出成品要经过几十道工序,技术性极强。
民国时期,一些从事工程建造的团队也多称“坊”。张作相主政吉林城时,修筑前江沿(今松江中路)的木制江堤,即是交由吉林城著名工匠马青山开办的庆源德土木作坊承包。整段江堤长约3000余米,共用大圆木33600根,仅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工程便告竣工。耆老记忆,当时,北山古庙宇的维修扩建,大部分也是由庆源德土木作坊完成的。
在吉林城,“坊”,是时代的记忆,亦是一种生产形态的形象说明,传承的是作坊主们光明磊落、守信不欺的精神追求。(作者:高振环)
来源:江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