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名称的演变:一段被误解的东北亚历史密码 文史-关东文脉 曹淑杰 3979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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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丽名称的演变:一段被误解的东北亚历史密码

2025-09-15 14:25      来源: 吉林文脉微信公众号

  在东北亚历史的长河中,“高句丽”这一名称如同一个不断变换的符号,承载着边疆民族与中原王朝的互动史,也埋下了后世诸多误解的伏笔。从早期的“高句骊”“句丽”到后来的“高丽”❶,名称的每一次变化,都折射出政治格局的动荡、民族关系的调适与历史记忆的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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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集安高句丽古墓博物馆及其墓群

  早期名称的“混乱”:边疆民族的多元记录

  高句丽作为中国东北地区的古老民族,其名称在史书中的记载曾一度“五花八门”。《汉书》《三国志》等文献中,“高句丽”“高句骊”“句丽”“句骊”“勾丽”等写法并存,这种“一人多名”的现象,并非民族本身的名称更迭,而是早期中原对边疆民族记录的特殊性所致❷。

  彼时,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的认知多依赖使节报告、民间传闻或零星记载,缺乏统一的规范❸。加上汉字“丽”与“骊”同音通用(“骊”本指黑色的马,后借为音译用字),不同史官、不同时代的书写习惯差异,导致同一民族出现多种译名。例如,《三国志・高句丽传》中既用“高句丽”,又在同书《毌丘俭传》中写作“高句骊”❹,正是这种异写现象的典型体现。

  随着高句丽政权在东汉至魏晋时期逐渐强大(公元前37年建国,至4世纪已成为东北亚重要势力),其与中原王朝的交往日益频繁。为便于管理和文书往来,中原王朝逐渐将其名称统一为“高句丽”——这一过程,既是对边疆民族认知深化的结果,也标志着高句丽作为一个稳定政治实体被中原正式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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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集安市高句丽丸都山城遗迹景区  

  王莽的“改名”:中原王朝的边疆治理权

  公元12年,新朝皇帝王莽对高句丽采取了一项特殊政策:将“高句丽”改名为“下句丽”,将“高句丽王”降为“下句丽侯”。这一看似简单的名称变动,背后是中原王朝对边疆政权的管控方式和手段。

  王莽的改名并非随意之举。当时,高句丽拒绝服从新朝的调兵命令,王莽以“贬名”的方式彰显中原对边疆的主权,试图通过名号压制其自主性。尽管这一政策因王莽政权短命而未持久(公元32年,东汉光武帝恢复“高句丽王”称号),但它清晰地证明:高句丽自始至终是中原王朝管辖下的边疆政权,中原王朝对其拥有命名权和管辖权,这是中国古代“边疆治理”体系的重要体现。

  从“高句丽”到“高丽”:南北朝的名称缩改

  南北朝时期(420~589年),一个关键的变化发生了:中原王朝开始将“高句丽”缩称为“高丽”❺。这一转变并非偶然,而是与当时南北对峙的政治格局密切相关。

  南北朝时期,南北双方都以“正统”自居,争相拉拢高句丽等边疆政权以巩固自身地位。在频繁的册封互动中,“高句丽”逐渐被简化为“高丽”。据《宋书》记载,刘宋孝武帝大明七年(463年),已有“高丽王高琏”的记载;南齐建立后(479年),对高句丽的册封正式改用“高丽”之名。这种简化既符合文书书写的便捷性,也暗含着中原对其“藩属”身份的进一步确认,通过名称的“规范化”,强化对高句丽的管理意识❻。

  至隋唐时期,“高丽”已成为官方文献的通用名称,《隋书》《旧唐书》等均以“高丽”记载这一政权,名称的统一也从侧面反映出高句丽与中原王朝关系的深化。

  灭亡与分流:高句丽的历史终结

  公元668年,高句丽在唐与新罗的联合打击下灭亡,其民众的去向成为民族融合的缩影:

  绝大部分高句丽人被唐朝迁往内地(如河南、陕西等地),在与汉族的长期杂居中逐渐汉化,其语言、习俗、姓氏多被中原文化同化;少部分民众流入朝鲜半岛的新罗政权,成为后来朝鲜民族的组成部分之一,但仅占极少数。

  至此,延续705年的高句丽政权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其名称本应随政权消亡而成为历史符号。然而,250年后,一个新的“高丽”政权却在朝鲜半岛出现,埋下了千年误解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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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省集安市高句丽丸都山城遗迹景区  

  王氏高丽的“山寨”:政治噱头下的名称盗用

  公元918年,新罗松岳郡人王建推翻弓裔政权,建立新政权,定国号为“高丽”。这一名称的选择,与历史上的高句丽毫无血缘或传承关系,纯粹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碰瓷”。

  当时,新罗政权衰落,朝鲜半岛陷入分裂,王建需要一个响亮的名号凝聚人心、彰显合法性。高句丽曾是东北亚的强大政权,在半岛北部有深远影响,借用“高丽”之名,既能唤起民众对“强大往昔”的记忆,又能为其扩张领土(尤其是觊觎原高句丽故地)制造借口。这种操作,与十六国时期匈奴人刘渊称“汉”(冒充汉朝后裔)、五代沙陀人李存勖称“唐”(碰瓷李唐)如出一辙——都是借历史名号增强政治号召力的权宜之计。

  史书记载,王建及其家族与高句丽无任何血缘联系,其政权的核心力量来自新罗贵族与地方豪强,与高句丽的秽貊系族群分属不同民族体系。正如朝鲜学者郑麟趾在《高丽史》中坦言:“高丽世系,史阙未详”,连其自身都无法追溯与高句丽的传承关系。

  历史的混淆:北宋的政治妥协与后世误解

  王氏高丽建立后,为获得国际认可,积极向北宋朝贡。当时北宋与辽对峙,亟需拉拢半岛政权牵制辽国,便对王氏高丽“继承高句丽”的说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北宋史官曾巩曾连发十问,质疑王氏高丽与高句丽的关系(见曾巩《元丰类稿·请访问高丽世次》),但出于政治利益考量,北宋最终承认了这一“继承关系”❼。

  这种政治妥协被《宋史》《五代史》等后世史书沿用,导致“高句丽”与“王氏高丽”逐渐被混为一谈❽。但历史真相是:前者是公元前37年至公元668年存在于中国东北及朝鲜半岛北部的边疆政权,属于中国历史序列;后者是公元918年至1392年存在于朝鲜半岛的政权,二者在族属、疆域、传承上毫无关联。

  名称背后的历史本质

  高句丽名称的演变史,本质上是中国边疆民族与中原王朝互动的缩影。从早期的多元记录到统一命名,从王莽的“贬名”到南北朝的“缩名”,名称的每一次变化都证明:高句丽始终被中原王朝以各种方式进行管理,是中原各王朝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王氏高丽对“高丽”名称的盗用,不过是历史上常见的政治符号借用,正如刘渊的“汉”、李存勖的“唐”无法改变其并非继承自刘汉、李唐政权的本质一样,王氏高丽也永远成不了高句丽的“继承者”。厘清这一历史脉络,不仅是为了还原真相,更是为了打破被政治扭曲的历史记忆:高句丽,这个在中国东北大地上书写过辉煌历史的民族政权,理应回归其作为中国历史有机组成部分的本来面目。

  注释:

  二十四史中有大量关于高句丽名称多种样式记载的情况,如《三国志·高句丽传》载:“高句丽在辽东之东千里……又有小水貊。句丽作国,依大水而居,西安平县北有小水,南流入海,句丽别种依小水作国,因名之为小水貊……王莽初发高句丽兵以伐胡,不欲行,彊迫遣之,皆亡出塞为寇盗。辽西大尹田谭追击之,为所杀。州郡县归咎于句丽侯騊,严尤奏言:“貊人犯法,罪不起于騊,且宜安慰。今猥被之大罪,恐其遂反。”莽不听,诏尤击之。尤诱期句丽侯騊至而斩之,传送其首诣长安。莽大悦,布告天下,更名高句丽为下句丽。当此时为侯国,汉光武帝八年(32),高句丽王遣使朝贡,始见称王。”参见《三国志》卷30《高句丽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843-844页;《宋书·孝武帝本纪》载“(册封)征东大将军高丽王高琏进号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参见《宋书》卷6《孝武帝本纪》,中华书局,1974年,第132页;《隋书·裴仁基传》载:“语人谋则勾丽不侔于陈国”参见《隋书》卷70《裴仁基传》,中华书局,1973年,第1636页。

  ❷王明珂在《华夏边缘》中提出,中原王朝通过定义“戎狄蛮夷”来建构华夏认同。例如,周代将渭水流域的游牧人群称为“西戎”,实则这些人群可能与周人共享部分文化元素,但被刻意排除于“诸夏”之外。这种“他者化”命名策略在《史记》《汉书》中尤为明显,如称匈奴为“凶奴”“胸奴”,既扭曲原音,又附会“凶暴”之意。王明珂进一步指出,边疆民族名称的变化(如“羌”从泛称到单一民族的演变)反映了华夏族群边界的动态调整。参见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社科文献出版社,2006年。

  ❸王明珂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中提出,华夏通过定义“戎狄蛮夷”来建构自身认同,这种建构过程高度依赖碎片化的信息筛选。例如,周代将渭水流域的游牧人群称为“西戎”,实则这些人群可能与周人共享部分文化元素,但被刻意排除于“诸夏”之外。书中指出,中原对边疆民族的认知往往基于使节带回的片面观察(如张骞通西域后的“大夏”描述)或民间传闻(如对匈奴“人面兽心”的想象),缺乏系统性的田野调查或档案记录。马大正《中国边疆经略史》分析,中原王朝对边疆民族的信息获取长期被官僚体系垄断。例如,汉代“属国制度”下,边疆民族事务由典属国管理,其信息传递依赖“译长”(翻译官)的口头汇报,导致“匈奴”“乌桓”等名称在《史记》《汉书》中出现十余种异文。这种依赖使节报告的模式,在唐代“蕃客馆”制度中达到顶峰——边疆民族的朝贡使团成为中原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但使节常因政治目的夸大或隐瞒实情。参见马大正:《中国边疆经略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

  ❹《三国志·高句丽传》中的高句丽使用的是“高句丽”或“句丽”,而《三国志·毌丘俭传》却使用的“高句骊”和“句骊”,其载“正始中(240-249),俭以高句骊数侵叛,督诸军步骑万人出玄菟,从诸道讨之。句骊王宫将步骑二万人,进军沸流水上,大战梁口,宫连破走。俭遂束马县车,以登丸都,屠句骊所都,斩获首虏以千数。”见第762页。

  ❺在24史正史文献中已经体现。具体研究参见魏存成:《中原、南方政权对高句丽的管辖册封及高句丽改称高丽时间考》,《史学集刊》2004年第1期;程尼娜:《“高句丽”改称“高丽”再考论》,《东北史地》2014年第4期。

  ❻凤凰网研究指出,中原王朝通过赐名“高丽”,将高句丽纳入“华夷秩序”的符号系统,以“王”爵封号换取其对中原正朔的承认。这种“名号政治”在《宋书》中体现为:叙述高句丽国家时称“高句丽”,涉及朝贡活动时称“高丽”,凸显政治实用主义。参见:《从高句丽到高丽,中华秩序的确立》,《凤凰新闻》2020年12月15日http://ishare.ifeng.com/c/s/v002PXU81-_Gp9M0RxHTP8yRb6puKb-_-_l9TM78qRwQtBy9OY__

  ❼参见史长乐:《曾巩对高丽世次十问》,《东北史地》2006年第3期。

  ❽宋代开始,官方文献开始混淆高句丽与王氏高丽之间的关系,将二者混为一谈。如《旧五代史·外国列传·高丽传》载:“高丽,本扶余之别种。其国都平壤城,即汉乐浪郡之故地……至总章初,高宗命李勣率军征之,遂拔其城,分其地为郡县。及唐之末年,中原多事,其国遂自立君长,前王姓高氏。同光元年,遣使广评侍郎韩申一、副使春部少卿朴岩来,而其国王姓名,史失不纪。至长兴三年,权知国事王建遣使者来,明宗乃拜建玄菟州都督,充大义军使,封高丽国王。”参见《旧五代史》卷138《外国列传·高丽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1844页。

 作者:孙炜冉,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研究院院长

 图片: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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