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通河流经农田
自1115年女真铁骑踏破黄龙府、建立金朝以来,伊通河流域已享受了二百七十余年的和平时光。古战场的烽烟早已散尽,鼓角铮鸣也化作了两岸的茵茵绿草与声声牧歌。
然而,当时光流转至十四世纪末,中原天下易鼎,明朝初立的战火,还是不可避免地波及了这片承平日久的土地。
元明易鼎:从纳哈出归降到边地羁縻
公元1387年6月,伊通河的落日浑圆如历史的句读。纳哈出——成吉思汗麾下“四杰”木华黎的九世孙,元末辽阳行省的实际统治者,望着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仿佛看见的是正随暮色一同隐去的整个蒙古帝国的余晖。
八年前,明朝取代元朝入主中原,纳哈出率余部退守东北,据《明史》所载“拥众数十万,屯金山”“畜牧蕃盛……前后杀掠守御官军二万余人。”这片覆盖今双辽至农安的丰美牧场,二十年间不仅供养着他的十余万部众,更支撑着他从败军之将成长为雄踞一方的“东北王”,成为悬在新生明朝北疆最锋利的一把弯刀。
朱元璋绝不能容忍这把刀长久悬顶。
历史其实早有伏笔。1355年6月,朱元璋攻破太平路(今安徽当涂),纳哈出作为守将被生擒。在众将皆主张处死这名蒙古贵胄时,朱元璋却道:“纳哈出,元之世臣,心在北归,今强留之,非人情也”(原文引自《明太祖实录》),遂将其释放。这份“人情”,朱元璋记了三十余年。
即便纳哈出已成北疆大患,朱元璋仍未放弃招抚。自1369年起,他屡次遣使通好,将明军每一次胜绩皆告知于纳哈出,更在四年间亲笔写下四封信,自比刘秀,将其比作窦融,字里行间皆是期待。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
1387年正月,朱元璋命冯胜率二十万大军北伐;此前更已动员二十万民夫,将一百二十三万石粮草运抵前线。
面对明军压境与接连失利,纳哈出最终决定放弃抵抗——不为胜负,只为不让滋养他多年的草原再染血腥。

纳哈出 资料图片
次年秋,伊通河畔天高云淡,草浪连天。在蓝玉主持的受降仪式上,纳哈出交出兵权,伊通河流域自此由“元”改“明”,土地与人民终得保全旧貌,延续着部落聚居的生活。
明朝随后在东北设立辽东与奴儿干二都司,伊通河流域归属后者。通过卫所制度与羁縻政策,明廷对此地实行了长达二百五十余年的有效治理。
至明后期,女真各部渐分为建州、长白、东海与扈伦四部。扈伦部又衍出叶赫、乌拉、辉发与哈达,史称“扈伦四部”。伊通河上游属叶赫与辉发二部,中下游的长春、农安等地,仍是蒙古部落的游牧天地——其中长春一带,曾一度隶属福余卫管辖。这片土地,在平静中酝酿着下一次历史的转折。
女真崛起:叶赫红颜的国运诅咒与文脉传承
十六世纪末的伊通河流域,是海西女真叶赫部的雄踞之地。《叶赫那拉氏家乘》载其“拓地益广,军声所至,四境益加畏服”,南至奉天,西抵威远堡边门,东达伊通河,北接科尔沁,声势煊赫。

叶赫部诚址(西城)
1582年,叶赫西城贝勒布斋之女布喜娅玛拉降生。她容颜绝丽,却被命运推入时代激流的中心。
彼时建州女真努尔哈赤崛起,为维系和平,叶赫部于1588年将布喜娅玛拉年仅14岁的姑姑孟古嫁予努尔哈赤——她便是后来清太宗皇太极之母。然而,联姻未能换来长久和平。随着努尔哈赤势力扩张,叶赫与建州矛盾日深。
1593年,叶赫联合九部联军进攻建州,却在古勒山遭遇惨败。布斋战死,努尔哈赤将其尸身斩为两段送回。此举使两家结下血海深仇,也让年幼的布喜娅玛拉失去了父亲。
在政治棋局中,布喜娅玛拉的美貌成为部落博弈的筹码:先被许予哈达部歹商贝勒,却在迎亲途中遭遇伏击,歹商身亡;后被许予乌拉部布占泰,而布占泰在九部之战中被俘,婚约再成空文。为暂缓冲突,叶赫部又将时年15岁的她许给努尔哈赤。然而她拒绝嫁给杀父仇人,于是叶赫部毁约,并以杀努尔哈赤为条件向其他部落征婚。
征婚令成为努尔哈赤战略扩张的最好借口。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首领先后应征,却皆兵败身死,三部尽灭。据《清太祖实录》载:“此女之生,衅所由启……哈达、辉发、乌喇三国皆因此女兴兵构怨,相继灭亡。”
1615年,33岁的布喜娅玛拉已被称为“叶赫老女”。在政治与现实的双重压力下,她最终嫁给蒙古喀尔喀部莽古尔岱,仅一年后便郁郁而终。
而她与努尔哈赤未竟的婚约,却成为历史转折的注脚。1618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其中“第四恨”正是:“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引自《清太祖实录》)。
1619年,努尔哈赤攻灭叶赫部。据《崇陵传信录》记载,叶赫部首领布扬古,也就是布喜娅玛拉的哥哥,在临死前发誓:“吾子孙虽存一女子,亦必覆满洲!”
历史的回响绵长不绝。从抚育皇太极的孟古,到晚清执掌国政的慈禧太后,再到签署清帝退位诏书的隆裕太后,这些源自伊通河畔的叶赫女子,屡屡在历史转折处,牵动国运兴衰。
叶赫部不仅孕育了众多传奇女性,更滋养了文化的深根。清代大词人纳兰性德,虽未生于叶赫故地,却承袭着这片土地的文脉,他曾在1682年有过两次东北之行,行程中的词作颇丰,其《满庭芳》“年华共,混同江(今松花江)水,流去几时回”一句中,流淌的不仅是松花江水,更是叶赫部族穿越时空的文化血脉。
封禁年代:柳条边与大御路
大清立国,定鼎中原。作为王朝的龙兴之地,东北不仅是满洲骑射传统的根基,更承载着统治者的民族记忆。为维系根本,防止汉人与蒙古人进入开发,清廷对这片土地实施了长达数百年的封禁。而这一政策最直观的体现,便是横贯山川原野的柳条边。

吉林省境内柳条新边分布示意图
柳条边分为“老边”与“新边”。老边自1638年始建,至1661年完工,绵延近千里,沿辽河流域蜿蜒,南起凤凰城,北至威远堡,再折向西南连接长城,如同一道弧形的界限。新边则于1670年动工,十年后竣工,全长三百余里,自威远堡向北直抵吉林法特,纵贯今日的四平、伊通、长春、九台至舒兰,沿途设有四座边门。新边不仅是地理的分界,更是民族的界线:以东为吉林将军辖下的“边里”,以西则为蒙古草原的“边外”。伊通河流域的长春、农安、德惠等地,皆处边外,属于蒙古郭尔罗斯前旗的广袤牧场,长期处于荒芜状态。
这道边墙以宽、高各三尺的土堤为基,堤上每隔五尺栽种三株柳条,柳条高出地面四尺,彼此以绳连结,形成一道绵延的“绿篱”。土堤之外更挖掘深、宽各八尺的壕沟,构成双重屏障。
与柳条边相配套的,是一条纵贯东北的交通动脉——大御路。 这条驿路自漠河经黑河、吉林、盛京、山海关,直抵京师,全长两千余里,设驿站六十七座。它不仅是连接边内边外的命脉,更是康熙、乾隆等四位皇帝东巡往返的官道。
伊通满族自治县的伊巴丹镇,曾是大御路上的重要驿站。1711年,清廷在此敕建戏楼,据《伊通县志》载,戏楼“高两丈,青砖到顶”,巍峨精美,是整条御道上唯一由朝廷拨款兴建的戏楼。可惜1958年,在“大跃进”中被拆毁。从这座曾经的戏楼,我们仍可想象当年伊通河畔已然萌动的文化生活,是何等活色生香。
历史的痕迹,至今仍留存在两岸的地名与文化当中。长春九台区,得名于柳条边上的第九座边台;昔日扼守要冲的伊通边门,已静默沉入新立城水库的碧波之下;吉林的江密峰,满语原意为“驿站之谷”,见证着大御路的往昔;而乐山镇的五间房屯,这个因边门营房得名的村落,至今仍有满族后裔于此生息,守护着封禁岁月最后的记忆。
黄金水道:伊通河支撑起的帝国雄心
1683年4月4日,一支清军护卫队护送着两位二品大员,穿过柳条边伊通边门,抵达了今长春境内的伊通河畔。一位是盛京刑部侍郎噶尔图,另一位是宁古塔副都统瓦礼祜。
测量、勘查、核算……一番紧锣密鼓的实地考察后,两位大臣联名上奏康熙皇帝,奏报中写道:伊通河“水势浩荡,河面开阔,可行三丈五尺大船”(引自《清实录》)。
这并非清廷首次勘查伊通河。早在1655年顺治帝在位时,已有官员上报过相似结论。两次勘察结果一致,康熙由此下定决心:开拓东北水路,南北双向开凿伊通河道,南接巨流河,北通松花江,向北贯通黑龙江,武力驱逐沙俄侵略者。
此后数年,这条静卧于长春平原的千年古流,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最先热闹起来的,是伊通边门附近一个叫“三马架子”的小村。起初,清兵在西岸建起粮仓;随后,一批批蒙古马队驮着粮食,从南边的戥子村粮食集散地运粮至此。那时的伊通河流域人烟稀少、不产粮谷,军粮皆赖南线转运。
不久,伊通河宽阔的水面上,六十艘三丈五尺大船往来如织。它们从边门旁的两个简易码头启航,每船载米五十石,顺流北上,直抵松花江。在那里,粮食被换装至更大船只,继续向北输送。
数年之间,人员、粮草、火炮、建材……如长龙般沿伊通河、松花江、黑龙江源源北上。一座崭新的军事要塞——瑷珲城,在江北拔地而起,与沙俄所建的雅克萨城遥相对峙。
河畔百姓望着川流不息的船队,心中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抗击沙俄。但他们更切身感受到的,是生活的变化——随着河道贯通,荒芜的长春平原渐现生机。沿河驿站接连设立,人烟渐稠,市井初兴,谋生之路也宽阔起来。
河道打通三年后,1685年5月20日黎明,雅克萨城下炮火轰鸣。历时四年的雅克萨之战正式打响。

吉林省近现代史展览中的雅克萨之战展区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清军凭借伊通河—松花江—黑龙江构成的稳固后勤线,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终于将沙俄势力逐出国境。
战事虽息,伊通河的使命却未终结。经此一役,河道得到充分开发,两岸土地也从荒芜变为热土。
据《满洲地志》记载,“伊通河中游河幅三丁(即河宽327米),水深一丈,沿河两岸林密如壁;水清见底,游鱼如梭”。据民国初期农安县署文件的记载,“伊通河两岸从亮衣门到嗽叭营子,长200里,宽里许,每年夏季,水清柳绿,鸟语花香,景致宜人”。
水运畅通带动了流域经济的空前繁荣。1882年,清政府在伊通河渡口设州建城,渡口旁的“箭亭子”成为商贾云集、武风鼎盛之地,盛极一时。
直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伊通河仍可通航。在这跨越二百余年的航运黄金期里,她展现出最为丰腴、迷人、充满生命力的面貌。(作者:赵薪)
参考文献:
《伊通河文明史》 长春出版社 徐春范主编 2007年
《明史》中华书局 2000年
《明太祖实录》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8年
《满文老档》 中华书局 1990年
《叶赫那拉氏族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
《清太祖实录》、《清实录》 中华书局1986年
《崇陵传信录》中华书局2007年
《纳兰性德诗词》中华书局2014 年
《满洲地志》古今书院 1996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