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东北的集安境内，迄今为止发现了36座高句丽壁画古墓，这些古墓中的壁画是高句丽历史文化的艺术宝库。其中，在墓室的壁面、四隅与抹角石上，一幅幅顶天立地的“托梁力士”形象描绘得格外引人注目。这些肌肉隆起、姿态雄健、形态各异、表情丰富的形象，不仅是古代工匠的艺术杰作，更蕴藏着高句丽人的精神世界，成为探究中华文明辐辏边疆的生动见证。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四神墓托梁力士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四神墓托梁力士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五盔坟四号墓中的托梁怪兽
力擎穹宇:托梁力士的三种艺术造型
高句丽壁画中的托梁力士，以巨力承托着墓室壁面或抹角梁枋，按形象与周围物象的关系可分为三类，每一类都各具特色:
基础形态:纯力士托梁，这是最常见的类型。多见于长川1号墓中，他们多表现为常人力士形象，双手托梁、双足踏地，有的蹲踞曲腿，有的赤膊披帛，尽显负重之姿，体毛浓重却身披飘带，刚猛中透着灵动。最为特色的是这些人的面部表情，宽面大耳、龇牙睁目，表情极为丰富和夸张。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长川一号墓托梁力士
神异组合:绕蛇托梁力士，主要出现于三室墓。该人面力士挽发束顶，身着短裤锦衣，周身缠绕着蛇，胯间还绘有莲花。蛇在古代文化中兼具辟邪与通灵之意，与力士结合，更添神秘护佑之感。从莲花与缠蛇来看，带有南亚文化风情，显然是文化交流的产物。此类力士形象不仅体现墓葬艺术对守护功能的重视，更折射出当时社会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与信仰构建。蛇身缠绕象征生命力与轮回，莲花则寓意净化与超脱，二者结合使力士超越凡俗守卫者角色，升华为沟通人神、镇邪导灵的中介存在，展现出高句丽文化融合多元宗教元素的独特艺术表达。
集安三室墓中的托梁力士
集安三室墓托梁力士
高阶形态:擎龙托梁力士，多见于五盔坟4号、5号墓。兽首力士肩生羽翼、面目狰狞，双手托举两条倒置盘缠的龙，由龙腹托梁、龙爪顶梁，将力士的力量与龙的神圣完美融合。龙作为中华文明中至高无上的祥瑞与力量象征，其融入托梁力士形象，不仅极大地提升了画面的神圣感与威严感，更凸显了高句丽文化对中原主流文化元素的吸纳与转化。两条盘缠的龙共同承托墓梁，不仅在视觉上形成稳定而富有张力的构图，更在文化寓意上，通过龙的通天特性，赋予了力士沟通天地、承载墓室与墓主人灵魂升天之重任，使这一“高阶形态”的托梁力士成为墓室中极具震撼力的视觉焦点与精神支柱，深刻反映了高句丽晚期贵族墓葬艺术中，对死后世界升仙思想的极致追求以及文化融合的深度与广度。
集安三室墓中的托梁力士
这些造型乍一看上去，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极具独特性，仿佛是别具一格、与众不同的存在。然而，只要我们深入去探究、去品味，就会惊奇地发现，在这些造型的每一处细节之中，都处处可见中华文明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就拿人首力士来说，他们身上所披的披帛，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地飘动着，那灵动的姿态就如同中原地区壁画中身姿曼妙、衣带飘飘的飞天一般，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优雅灵动的美感。再看兽首力士，他们所穿着的羽衣，无论是从款式设计，还是从整体风格上来看，都近似于道家所描绘的羽人形象，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道家仙韵。而造型中出现的龙与莲花这两个元素，更是中原文化中神圣符号的直接沿用。龙，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一直被视为吉祥、权威和力量的象征，承载着无数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莲花，则代表着纯洁、高尚和神圣，在佛教文化和儒家文化中都有着极高的地位。它们的出现，无疑是中原文化深厚底蕴的生动体现。
形神之间:高句丽人的文化思想内核
托梁力士的形象，本质是高句丽人精神世界的外化，藏着三层深刻的文化思想:
生死观:魂归天地的终极追求。高句丽人信奉“魂气归天，形魄归地”，墓葬被视为墓主灵魂飞升的临时驿站。托梁力士以身躯撑起墓室穹顶，既为“形魄”提供安稳居所，又为“魂气”搭建升仙通道，体现了对生死秩序的敬畏与对永恒的向往。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长川一号墓托梁力士
宇宙观:天人合一的空间建构。纵向上，托梁力士与上方的仙人神佛、日月星宿呼应，营造出“徐徐上升”的升仙境界;横向上，他们架构的空间中绘有狩猎、出行、乐舞等人间场景，形成“人间—墓室—仙境”的三重宇宙结构，这与中原“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一脉相承。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长川一号墓托梁力士
信仰观:佛道融合的精神寄托。早期“飞天型”人首力士伴随佛教题材壁画，披帛与莲花装饰尽显佛教色彩;晚期“羽人型”兽首力士呼应道教升仙主题，羽翼与龙的组合彰显道家神韵。这种佛道并存的信仰格局，正是中原文化中“三教合一”思想在边疆的投射。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壁画艺术馆复绘的长川一号墓托梁力士
文明印记:中华文明的边疆回响
托梁力士的造型与思想，绝非孤立的地域文化产物，而是中华文明有机组成的有力证明:
从造型来看，力士“以身为柱、以龙为拱”的设计，直接借鉴了中原建筑的承重理念。汉魏以来，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甘肃高台魏晋墓的壁画中，就有立柱托梁、斗拱承枋的建筑形象，高句丽人将建筑构件艺术化为力士，是对中原建筑思想的创造性转化。而龙、莲花、飞天、羽人等符号，更是中华文明跨越地域的文化基因，从河南永城汉墓的青龙壁画到马王堆帛画的龙纹，这些符号在中原与边疆的墓葬艺术中一脉相承，证明高句丽文化与中原文明同根同源。
从思想来看，“魂归天地”的生死观据推断源自《礼记》《论衡》等中原典籍，“厌胜辟邪”“逐疫护佑”的功能传承了中原巫术文化与佛教护法思想，“升仙引路”的主题更是中原墓葬艺术的核心母题。这些思想并非简单复制，而是被高句丽人融入自身文化，形成“和而不同”的文明形态，恰恰体现了中华文明“兼容并蓄、多元一体”的鲜明特质。
长川一号墓抹角上的托梁力士
托梁之上，文明永续
集安高句丽古墓壁画中的托梁力士，以雄健的身姿托起了墓室的物理空间，更托起了高句丽人对永生的祈愿、对宇宙的认知。这些壁画形象，是中华文明辐辏边疆的生动缩影，中华文明的思想观念、艺术符号、建筑智慧跨越山川，与边疆文化交融共生，形成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文化景观。
托梁力士的臂膀，承载的不仅是墓室永固的朴素愿望，更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从汉魏的立柱斗拱到高句丽的托梁力士，从中原的龙图腾到边疆的升仙信仰，中华文明如同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吸纳着各地文化的涓滴细流，在边疆大地孕育出璀璨的文明果实。今天，当我们凝视这些石壁上的力士，看到的不仅是古代工匠的艺术匠心，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辐辏共生”的强大生命力，这种文化传承跨越千年，依然在滋养着我们对家园与文明的认同。
作者:孙炜冉 通化师范学院高句丽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