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大山,过小溪;拉着大队去采蜜。一篓蜜,两篓蜜;送到京城宫里去……”
这一首几近失传的童谣,依稀道出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牲丁入山采蜜的情景;听着这歌谣,仿佛仍感到天地间弥漫着花香蜜香……
从前,遭皇家封禁的贡山,连绵百里千里都是生长着千年古树的窝集(森林),是树木的乐园,动物的天堂,石窝里、树窟间、岩峰的崖壁上,又旋集着一窝一窝的野蜂。无边的树海之间,从春到秋也是繁盛的花海,椴树花幽香沁人,花开时节满山香氛,一丛丛胡枝子(俗称苕条)花明艳耀眼,又有野玫瑰花、野芝麻花、龙胆草花……多得数不胜数。野蜂们耕耘自然的花海,吸吮的是草木精华,采集的是花朵天浆,大地的芳菲经由这天工天酿,一丝一丝汇而为晶莹的天香。
爱新觉罗家族走进紫禁城后,一禀先世的遗风,食用的蜂蜜全由自然采集。虽然渔猎于江河山林,见惯了野蜂飞翔花间采花酿蜜,却并不懂得人工驯化饲养。那时,山野间的野蜂也实在是多,它们几乎随处筑巢安家,一窝蜂十几万只,一年里酿的蜜总有百十余斤。秋日艳阳里,筑巢岩缝的蜂蜜顺着石壁流淌,结巢树洞的蜂蜜沿着树干漫溢……一窝蜂巢就是一兜甜蜜,享受这天赐的天香就够了,又哪里用得到去饲养呢?
开设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之后,山间的野蜜和人参、东珠、鳇鱼、松子一样,都成为皇家独享的贡品,不得进入贡山私采。康熙十二年(1673年)时曾特颁禁令:“在禁(山)河内采捕蛤蜊及采蜂蜜,捕水獭,偷采东珠者,照采人参例,为首者拟绞监候,为从者枷二月、鞭一百。”满族人尤喜黏食与各类饽饽点心,宫廷里的饽饽有百种之多,各类点心更是花式纷繁,油糕、豆糕、果子糕、苜蓿糕、饭卷子炸糕;玫瑰饼、茴香饼、扇子饼;燕窝酥、驴打滚、沙琪玛……这些都离不开蜂蜜。因此,其他的一些贡品,如人参曾经“歇山”轮采,东珠曾“休河”停采,鳇鱼也曾“歇网歇江”减采,独独蜂蜜一项,从顺治年设置打牲总管衙门到宣统三年(1911年)衙门裁撤,蜂蜜一直不曾停贡,数量也一直稳定不变,每年都是白蜜12匣、蜜脾12匣、蜜尖12匣、红蜜6000斤。宣统元年,吉林已改行省,驿站也已裁撤,巡抚陈昭常仍小心翼翼请领关路票照,护送贡品进京……
蜂蜜有红白之分。红蜜为杂花蜜,白蜜则是采自春天一季的椴树蜜,色白似乳,蜜质馨香,却产量极少,在宫廷里也是稀罕物儿。蜜脾是蜂巢,蜜尖是王浆,更属不可多得的宝物佳品,营卫之功远胜那些“长生药”“神仙方”。只是,蜜汁一何甜,牲丁一何苦。野蜜“非依山傍水人迹罕到之处不能酿”。采蜜之地都在贡山深处的牛奇山、八台岭、帽儿山、雷击砬子地方(今舒兰、五常一带)。山高林密,老树成精,乱石作怪,阴风如有鬼魅,随处埋伏着凶情险象。按照成例,采蜜的季节都在霜降节前出发,到达山场已近初冬。这时,万物肃杀,山林清寂,很多时候大地已早早落雪。野蜂们此时很少活力,进入了半冬眠状态,虽是劲风呼啸,蜜蜂们在巢内挨挨挤挤攒聚热能,蜂窝内却是热气腾腾……
从乌拉到采蜜山场,总有两三百里,一路攀山过河,不知要吃多少辛苦。多少年里,蜂蜜的贡额不变,采捕蜂蜜的牲丁也是年年几乎一样的数额,都在600人左右。领队者为翼领,到得山口,便由4位领催(小队长)分带4小队奔赴山场。每队160人左右。出发之前,照例拨给衣装盐粮,每丁给米一石五升。山中驻地看营的牲丁发给鸟枪弹药,以防野兽袭击。牛车依例25辆,龙旗招展里,牛车悠悠摇荡着前行,却也别有一番气派。
蜜丁们熟极了野蜂的习性,哪里有巢,一望便知。爬大树,登悬岩,更是敏捷如猿猴。若在夏天不小心碰了蜂巢,遮天的蜂阵会把人蜇得当时毙命。山中最厉害的是地雷蜂,专在地下筑巢。荒山野岭里,一脚踏上,如踩地雷,“轰”一声黑云罩身,蜇得人立时灵魂出窍。这时的蜜蜂,却都失了疯狂的野性,扇动翅膀的力气也无,要蜇人也只是枉有痴心,眼睁睁一任牲丁采蜜割巢。可怜一春一夏一秋的辛苦,都被人剽窃强掠。而牲丁有时也会仁慈地手下留情,留下一半巢,留下一点蜜,让活下来的野蜂熬过寒冬,明年再酿新蜜。那种弄死一窝蜂采“绝后蜜”的事,谁也不忍。因为这一份不忍之心,人工养蜂竟由此发端:剩巢的蜂一年年剩,人则在利用中学会为蜜蜂创造适宜的生存环境,以山中随处可见的空心大树桶引蜂筑巢……
今天,吉林省档案馆的库藏里,仍存有多件打牲衙门采蜜事项的旧档。同治十年(1871年)总管衙门(农历)九月五日的一份文档记载:“窃查历年霜降节前,由本衙门拣派官员、头目、打牲丁等,循例请领过卡票照,前往产蜜处采捕贡进红白蜂蜜、蜜脾、蜜尖等历办在案。现值寒露节后,理应如期出派官员即时采捕……筹给该丁衣装盐粮,定于九月初九日陆续启程。”这时的东北,地面并不太平,马贼乌痣李闹得七处着火八处冒烟,城里乡下人心惶惶,大小衙门都一力剿贼防贼。可能也正因这匪乱之故,总管衙门才如此急匆匆地部署采捕事宜吧?否则,怎么能在这短短几天里忙忙地领盐领粮出发呢?
不论怎样的岁月,没有哪一个官员敢耽误了采贡。朝廷律例严酷,野蜜之贡,必须年年足额。采不足额,亏额10坛以上者,每一坛责打领催二鞭;连续三年不足额,鞭打领催一百,罚作牲丁。足额完贡时,虽有奖赏,也不过几尺几丈的毛青布而已。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时,曾将抄没之家的50个青壮之人发配乌拉充作采蜜牲丁。可叹的是这些罪人之后,子继父,孙继子,一代代都要在采贡的丁役里熬磨……
采到蜂蜜后,要小心装入猪皮篓内。篓口当即封固,粘贴印花。猪皮是由京师内务府所属掌管内廷甲胄兵器的武备院领取,规定可以旧换新。乌拉老人旧传,猪皮篓装蜂蜜,可经久不走味,且越久越香。采得蜂王浆,则要用耳挖(扣耳勺)一样的银勺一点点入木匣。据说木匣以暴马子丁香木做成,这种树木质阴凉,储物长久不坏。旧时富贵人家多拿它来做棺木,尸身可以长久不朽。光绪五年(1879年)的一份旧档记载:已经盛装大箱的贡蜜,将由13辆站车载运,每车500多斤,于(农历)十二月十日“由乌拉启程贡送”。另一份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旧档则记录,这一年,是于(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由骁骑校金升等启程恭进。从出发的时间看,无论马车走得怎样快,大年都要在路上过了。从乌拉到京城,总是要走近一个月的路。因为呈送的是皇家贡品,过大年时也须不得歇息地匆匆赶路……
一路大雪寒风地颠簸,将贡蜜送到京师,验收的是内务府油面仓的果房。有时,打牲衙门总管为了笼络内府,会让呈贡的领官给内府官员送些土产,内府官员高兴,如果赶巧,会将白蜜和蜜尖呈送皇帝御览,皇帝多少总会有些恩赏,领官和牲丁就欢喜不尽了……
这时,送贡的蜜丁却仍不能回家,要在果房人的监督下,将野蜜过滤,再用炭火把生蜜熬成熟蜜。这是个精细活儿,快不得,更急不得。待到一切收拾停当,回到家里,已是野蜂醒来酿新蜜的又一个春天了。
雍正初年,曾有汉民进贡蜂蜜,乌拉贡蜜曾经减额,但两三年后就恢复原额,说是汉民贡蜜太少。其实未必如此,一直不忘保持遗风的雍正,总是更依恋祖地的蜜香吧?
今天,在吉林的老地名中,打牲总管衙门所属五官庄之一的蜂蜜营屯,是这段历史留存的一个记忆名片。二百余年的风雨里,它和蜂蜜砬子、蜂蜜山、蜂蜜顶子积累的历史一样引人猜想,多少谜团,多少故事,都在这记忆的暗箱里储藏。带着山野之气的野蜜香氛,酽酽地漫漶了那一段远去的时光……
高振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