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之花
几乎每位更新代的科幻作家都认为,自己的创作还未定型。“多元化”,也成了外界认知他们的一个笼统印象。
4年前,姚海军在北京和刘慈欣喝酒。“我喝了一瓶,大刘喝了5瓶多。喝着喝着他问我,为什么中国科幻文学没有一个纲领?其实,像美国科幻黄金时代那种所有作家有着共同纲领的局面,在当下的中国不太可能出现。这种创作主题和风格上的多样性,恰恰是这代人最让人欣慰的。”
宝树属于读着动漫、二次元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丝毫不认为文字的精致是好作品的必要条件,他的笔下也不乏让读者觉得“不登大雅之堂”的情色描述。但科幻文学研究和评论者姜振宇恰恰觉得,“宝树的写作,其实解决了主流文学束手无策的一块领域——当代宅男文化,譬如那篇《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其实完整的标题应该是《在冥王星上我们坐下来观看AV》吧,看起来很戏谑,但在反讽中有他自己的思考和表达。”
夏笳笑谈,宝树在写作上没有什么偶像包袱。“他的《时间之墟》,就是一个关于时间轮回的题材,将一个人的记忆往复放大到人类集体。如果陈楸帆写,会累死他。我猜他会把所有感知性的东西都要表达出来。但宝树就不会,哪怕描写一群猴子,很粗糙,却很有能量也有思考的力度,挺好玩儿。”
江波、潘海天的硬科幻则开拓了另外一种气象。严锋评价江波的《银河之心》三部曲是“中国年轻科幻小说作家所奉献的最为雄奇壮阔的宇宙史诗”。飞氘的文字则在学术气息之外,弥漫着一股复古的浪漫感。属于后来者的阿缺,之前学水利工程,曾经作为助理工程师要做工程监管,待在四川的山洞里一年不能离开,于是躲在洞里用手机写了小说《芯魂之殇》,追问机器人是否有可能在外界刺激下产生情感。他坦承,前辈们中不少皆出自清华北大,硕博者大有人在,这让他曾经认为写科幻是件门槛巨高的事情。但也并未背负上很大的心理负担。“我只是想讲一个好看的故事。我的写作欲望,就是让它好看和吸引人。”
夏笳(图源网络)
夏笳的作品一度被她的好友起名为“稀饭科幻”。原本以青春、萌芽系文学起家,夏笳也毫不讳言这点——因为就是读着那些轻灵唯美的文字长大的啊!但今天,在戴锦华门下读了文学博士、又在西安交大教书、以夏笳之名行走作家圈、以本名王瑶活跃在学术界的她说,不会再认领“小清新”这个标签。她的新作《中国百科全书》,从春节的六段纪事开始,以春晚、相亲这种日常生活的细节为切口,表现现代人在网络时代的各种困惑。“不论软或者硬,科幻都是在探索宇宙空间和人类认知的边疆地带,那是对我而言最为迷人的所在。”也因此,她对科幻文学的小众性并不悲观,“如果这群创作者处在被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心位置,恐怕也很难能说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就像大刘笔下孤傲的科学家丁仪。我看到的,正是你们(一般人)所忽略和看不见的。”
思想体操者的生活
专注、敏感,特别爱做“思想体操”,是这些科幻写作者共有的特征,或许也是他们能看到一般人所忽略的东西的原因。
宝树的科幻之想发端于6岁时,从家乡四川小镇到大都会上海的一次远行。
某个午后,宝树坐在一块假山石上,头脑还兴奋地停不下来,想到那几天的经历,特别是见到的许多神奇动物,回到镇上可以怎么跟小伙伴们吹嘘啊!简直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然而,一个怪异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那时候,我在哪里?
这个问题古怪之极,以至于无法用一个孩子的语言表达出来。他努力让自己想下去,那时候,我会在四川,而今天我在上海;所以当我回到四川之后,我当然就不会在上海了,那么今天的这个我,这个此时此刻坐在西郊公园里的我,又在哪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现在如此真实不虚的一切,又会在哪里?
哪里也没有,它……不见了?
越往下想,内心感到越来越强烈的诡异和恐惧感。更怪异莫名的问题还在后面:如果眼前的一切会消逝,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它存在过?现在,我在这里度过快乐的一天,我完完全全肯定这一点。但当它只剩下记忆,我怎么知道这一幕的确发生过,而不是一种记忆的欺骗?我怎么知道这一切不只是我的臆想?为什么我可以百分之百把握的事实,稍后就会与幻觉无异?
读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时,宝树感受到了人在广袤无垠的时空中的震撼。但动物园的那个午后已经过去30年了,他依然没有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些过往的时间是否存在,但它们仍然活在当下,构成我们生活的内在机理和活下去的动力,甚至带着我们走向未来。”
从小爱开脑洞的宝树童年理想便是当科学家,去探索和发现那些激动人心的真理。不过现在看来,最令他着迷的是“激动人心”,而不是“真理”——写科幻小说也算是圆梦吧。
迟卉的个性也注定她不走寻常路。她曾梦想在火星上当一个天文学家,结果却以文为生。没能像父母期望的那样考上研究生后,她跑到游戏打金公司,用3个月赚到了第一笔独立生活的钱。“我弄砸了我的教师资格证考试和毕业论文,居然也顺利地毕业告别了大学。”她不推荐任何人尝试自己那时候的生活,但她并不为之有过丝毫后悔。
幻想文学对她而言是最适合的表达形式。“它巨大、深广,包容着所有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之中的一切可行性,甚至包括了那些非理性的、逸出我们头脑所知的范围的东西。”早年全部是手写,再誊到电脑里。如今她的手写稿已经装满了一个半人高的大双肩旅行包,就放在租来的房子里——她戏说如果着火了,可以第一时间背着跑出去。
夏笳挚爱的美国科幻作家雷·布雷德伯里用写作来延续生命。童年时的雷,曾在嘉年华上遇见一个怪人,指着他大喊一声:“永生不死!”后来,每当他写完一篇小说扔进信箱里,都会轻声说一句:“嘿,死亡,我又先你一步!”
当雷·布雷德伯里去世时,夏笳感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纪念他。她花了两周时间翻译了《图画男》中的7个短篇,然后着手准备去芝加哥参加世界科幻大会。去使馆办理签证,签证官问:“所以你将要参加科幻大会?谁是你最爱的科幻作家?”她二话不说回答:“雷·布雷德伯里!”
签证官员递给她一张小黄色纸条:“酷!玩得开心!”夏笳于是冲出去,站在街道上抬头仰望天空,说了声:“谢谢你,雷!”
最近她做了一个有关时间旅行的讲座,其中提到由于“蝴蝶效应”的存在,导致人们无法准确预测天气或者一个人的生活轨迹。“这意味着逝去的每一秒在我们的生活中都同样重要。现在的我,是由过去人生中所有瞬间共同塑造的。生命是一桩太过美好的东西,美好到无论怎样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所以不要恐慌,时间足够你爱。”青春易感的那个夏笳这刻又复活,或者说,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