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标为荷花淀派传人其实是愧不敢当 我愿意用中国人独有的审美写中国心事
书写“芳村”故事,70后代表作家付秀莹认为,这无疑是一种宿命使然,一个人永远走不出她的童年,她也永远走不出她的芳村。付秀莹谈及最新长篇小说时表示,《陌上》绝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桃花源,也不是优美的田园牧歌,仔细谛听的话,你肯定会听到悲怆之声,还有悠长的叹息。
付秀莹,中国作家协会《长篇小说选刊》执行主编。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等。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日、法等国文字。长篇小说《陌上》近日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引起了强烈反响。
对谈嘉宾 付秀莹
青年报见习记者 记者
1 把我标为荷花淀派传人,大约觉得我是河北人,文字似乎有一些意思在。其实是愧不敢当,我把这当做一种激励。
记者:在您最新长篇小说《陌上》的书封上,您被称为“荷花淀派传人”,荷花淀派是当代文学的一个流派,它乐观、浪漫,具有抒情诗的意味。既是传人,您受过怎样的影响?
付秀莹:我硕士是在北京语言大学读的,现当代文学专业,主要是现代文学方向。因为专业关系,对中国当代文学有一个较为整体的认识和理解。我是河北人,在河北无极县的一个小村庄出生,长大。在我的小说里,就是芳村。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荷花淀派是一个重要流派,影响很大。作为这一流派的前辈,孙犁先生赫赫有名,是名副其实的大家。他的文字素朴,清新,纯粹,是那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和地道。浪漫,抒情,淡淡的忧愁,却哀而不伤,有一种大气象蕴藏在里面。
我的长篇《陌上》书封上,所谓的荷花淀派传人的说法,其实是出版社的意思,大约是觉得,我是河北人,地域的关联,而且,我的文字似乎有一些荷花淀派的意思在。其实是愧不敢当。我把这个当做一种激励和鞭策。孙犁先生的很多作品我都是读过的。《荷花淀》《芦花荡》《采蒲台》《铁木前传》等,他的文字仿佛陈年老酒,是越读越能品咂出醇厚的滋味来。茅盾说:“他的散文富有抒情味,他的小说好像不讲究篇章结构,然而绝不枝蔓。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来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多风趣而不落轻佻。”
记者:对于这一流派的语言风格您如何看待?结合您的作品谈谈您“传”了什么,又突破了什么?
付秀莹:以孙犁先生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有着鲜明的语言风格和艺术个性,明丽,清新,朴素,柔美,有着抒情诗的风味。孙犁先生晚年的散文随笔更为魅力无穷,通透沉着,朴实大气。见性情,见学养,见胸襟,古朴遒劲。贾平凹说:“读孙犁的文章,如读《石门铭》的书帖,其一笔一画,令人舒服,也能想见到书家书时的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自在。好文章好在于不觉得它是文章,所以在孙犁那里难寻着技巧,也无法看到才华横溢处。”
无技之技方为大技。仿佛盐融于水,不见形迹。又仿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现在很多小说,技术上一点问题都没有,技法纯熟,活儿做得也漂亮,可就是不能给人以触动,更谈不上共鸣,总之就是无法打动人心。这样的小说肯定是有问题的。当下的有些小说,问题就是,写得太像小说了。我曾经在《文学报》有一篇访谈,标题就是,付秀莹:我不是技术派。编辑很厉害,一下子就点破了我心事。如果一定要说继承,我觉得,这一点应该是。我可能是学到了一些皮毛。至于突破,我的笔下,可能有一些疼痛在里面。有痛感,还有时间感和命运感。比如《陌上》,我力求在日常之外,有一些超越性的意味在。
2 在审美偏好上,我大约属于古典的一派。喜欢隔着帘子听雨,独上高楼看月。喜欢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记者:轻快朦胧的意境,欢笑与淡淡的人情忧伤,一草一树皆风物。读您的小说,俨然一派乡村生活图景,是美的享受。您曾在一篇访谈中提到,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抒情的传统里,您也被称为“抒情诗”小说家,对此您能展开谈谈吗?
付秀莹:孙郁先生在其《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一书中曾经这样梳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种文学传统:“我只是想通过汪曾祺,来写一群人,沈从文、闻一多、朱自清、浦江清、朱德熙、李健吾、黄裳、黄永玉、赵树理、老舍、邵燕祥、林斤澜、贾平凹、张爱玲……在革命的时代,他们有着挫折的体验,不都那么冲动,还有士大夫的遗传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传统也可以被看做是一种文学中的抒情传统。
陈世骧先生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中说,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传统并列,中国的抒情传统马上显露出来。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别处,在抒情的传统里。中国文学就整体而言,是一个抒情传统。置身于这样一个伟大的传统中,对于我,好像是一种本能的选择。中国现代文学,主流是对传统反叛而向西方学习。但依然有一脉,奇迹般保留下来。这恐怕是得益于传统根脉强大坚韧的生命力。这是中国人独特的审美方式,因而能够引起更多的共鸣和回响。
孙伏园曾问鲁迅,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最满意的是哪一篇。回答是《孔乙己》。问为什么最满意?鲁迅说,因为《孔乙己》“从容不迫”。钱理群以为,鲁迅喜欢魏晋风度。但细想之下,鲁迅觉得,《药》和《狂人日记》“太逼促”,而《孔乙己》则“从容不迫”,因为《孔乙己》的叙事更接近于中国传统,也就是这个抒情传统。在审美向度上,我更钟情于这个传统。因此,我的小说可能有一种强烈的内在的抒情性。
有读者从《爱情到处流传》时想到了沈从文的《边城》,我想,可能还是因为我们讨论的抒情诗传统。我们都同属于这一个文学传统,笔调,气味,对小说的理解,审美的相近,艺术追求的相似,都使得笔下的文字气息相投心意相通。沈从文说,情绪的体操,深以为然。注重情绪的流动,水漫坡地一般自然无拘。因为生活时代不同,教育背景有异,沈从文先生文字的天真之气,自然之气,淡而有味,有时候还有白话文中少见的奇崛的新鲜感和陌生化,是我十分喜欢的。
沈从文的故乡是凤凰,边城,成了他文学地理中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边城,更多的拥有着原始的朴素的古意,而荷花淀则是清新柔美。在沈从文《边城》中,我们几乎看不见时代背景。而孙犁的《荷花淀》里,时代背景也不明显,而是隐藏在故事背后,仿佛舞台上的幕布,人物的一言一行,都在这巨大的幕布上凸显出来。
记者:品味“陌上”这一书名,我想到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语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您的小说是否也受到了中国古典诗词和传统躬耕文化的影响?
付秀莹:我承认,在审美偏好上,我大约属于古典的一派。喜欢隔着帘子听雨,独上高楼看月。喜欢把天涯望断,把阑干拍遍。喜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喜欢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我对这些几乎是一见钟情,遂成痴念。你不得不承认,中国传统文脉的精神因子,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仿佛是文化密码,几乎是一个眼神,就立刻心领神会了。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什么是传统,这就是传统。我们置身于这样一种伟大的文化传统之中,承续和发扬,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的大学本科专业其实是英语,对于外国文学,也有所了解。现在我们很多作家,声称不读中国文学,我以为,这是另外一种偏见。对于这样一种伟大的传统视而不见,却对外国作家作品如数家珍。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总在想,在大家都向外奔向大世界的时候,在众人都争先恐后国际化的时候,我更愿意向内转,转向我们自身的传统文脉,用中国人独有的审美方式,写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曲折,写出中国故事,写出中国人在大时代中的隐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