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金宇澄(网络截图)
预言
我在想,我不是一个预言者,可我曾经预言过,并且事后被标注为准确预言。
当初,时任《收获》执行主编的肖元敏把金宇澄的长篇发给我,而我迅即读完,抑制住内心的喜悦,给作家发短信强烈表达“我要做责编,即使以后不算我是责编”的时候,《繁花》还不叫《繁花》,它曾被金宇澄唤作多个名字,比如“上海阿宝”,后来确定为《繁花》,2012年《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出版时,以程德培和西飏的两篇评论同时隆重推出,这在《收获》,是一种从无前例的做法。
当时我对老金预言:即使评论家不关注你,这部作品必定会口口相传。在2013年的元旦,我的学长、上海文艺社的社长打电话给我,顺问:有什么好小说吗?我热烈地推荐了《繁花》,“赌”上我三十年的编辑经验,说,这绝对是一部好小说。记不得我向多少人讲述小说中的那些人物,那些细节,因为它们如此鲜活地被我记忆着……《繁花》合同上写着开印8000册。我觉得不担心:会加印的,我说。当它的印数过了5万册时,书的责编郑理给我打了电话,说,谢谢你推荐了一本畅销书。然后,在送评茅盾文学奖时,它的印量超过了30万册。在所谓严肃文学作品里,相信这是不多见的。
在2012年的6月,我读到了金宇澄的长篇散文《碗》(刊载于《钟山》),开头就让我非常惊艳:那对情侣在大杨树下争执,僵持,纠缠……一场死亡的开幕,生命消陨,带给知青同伴的恐惧,在金宇澄的笔下,被描摹得盛大而苍凉,仿佛一幕又一幕的电影画面,诸如“他们是恋爱的反面,全凭内力与命运的驱使,只活在对方的视野里,周围的一切都成为虚幻,这是一种异常的对立与粘连”这样的精辟概括则比比皆是。
我以为,金宇澄的非虚构里,充溢着小说家笔法,这是一种文体的自觉和清醒,透着精心和讲究。但更重要的,是其中思想的力量。他对知青年代的反思,对那段生存的展现和认知,让我觉得超出了我所读过的同题材的作品。
一段时期里,在食堂的饭桌上相遇,我对老金的提议都是:接下来写一部非虚构吧。他微笑,不点头,再讲一个故事,那颗大锅里煮过的后来做了医学标本的“熟人”头颅和骨架,宛如就在骨碌碌地滚,老金讲故事的用语非常简约,戛然而止,依旧画面感极强。
经验
作家的创作,许多时候并不会完全超越他的经验范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
我曾问过老金:你是《繁花》里的谁呢?他说:阿宝。我由此知道,他的父亲曾牵涉潘汉年案。是“沦陷”时期中共的情报人员。
2015年初,我收到了《一切已归平静》的PDF,刊载在《生活》上,因为我每天做《收获》的微信公号,金宇澄经常给我分享他的作品。
我第一次看到了金宇澄的父亲和母亲的照片,他们的青春时代的影像,俊逸而美丽,“那时他们年轻,多有神采,凝视前方的人生,仿佛无一丝忧愁,他们是热爱生活的一对。”(金宇澄)。
而他们的故事,是一个激荡的大时代的隐秘情节,信仰和牺牲,惊心动魄,但从未被正面书写。或许,是这段历史长久地被单一化、模式化的书写损害,或许,是正在被遗忘。
我尤其难忘的是文中对监狱生活的描摹:“监室走廊里每天摆有外来的馄饨担,也有卖小笼、春卷、蛋炒饭、大肉面以及‘包饭作’摊档,收受各类钞票或细软,付了账,或一个银假牙,小贩递进铁窗一碗三鲜面……记得一个身披獭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气扬进监,出手阔绰,常常拿出钞票和首饰,从外面大馆子里叫菜,叫热毛巾揩面,终因缺少社会朋友帮助,日渐懂得讨价还价,铢锱必较,数零钱吃馄饨面,吃廉价盖浇饭,最后无钱可拿,一件一件剥下衣衫,以得充饥,没有接济,坐吃山空,最终饥寒而亡,死时蓬头垢面,仅穿一套底衫裤,如缩毙街头的乞丐。”
《收获》主编李小林看到了《收获》微信公号上推送的这篇文章,让我约金宇澄为我们纪念抗战的专栏《说吧记忆》撰稿。老金说:我想说的,已经写完了呀,再想想。
这时,我收到了朋友程兆奇的论著,他是交大东京审判中心的主任,其中有一篇论文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他在搜集东京审判记录时发掘的,是日本警视厅特高一课于1942年(昭和十七年)9月至次年1月对李德生十六次法庭调查的记录。事涉“中共谍报团”案,是德裔苏联情报人员佐尔格(Richard Sorge)在日本暴露被捕后连带牵出的案件,李德生在调查中全部招供。
我敏感到这篇文章讲述的案件,和金宇澄的父亲有关,就拿给他看。果然,是一个案件。其中涉及到的程和生,就是金宇澄父亲掩护身份的“假胞兄”。而金宇澄的父亲也因为此案,坐了日本人的牢,汪伪的牢,建国以后,还是坐牢。延至1979年,才解决历史问题。
然后,金宇澄交由2015年第5期《收获》发表的,是一篇4万字的长文,最初叫《我的黎里》,后来叫过《红羽》,再然后,刊发的时候叫做《火鸟——时光对照录》。那个曾经叫做维德的青年,他的前世今生,旧时的大家庭渐趋衰落,他从黎里小镇走出,抗战前夕加入中共秘密情报组织……细细描述作用于他们生命的那些所有可能性,百川归海,最后合力于他们的走向。虽然枝蔓繁乱,如作者所说,不过海上冰山一角,更多的部分幽暗,隐没。
现在,我的面前摆放着的这厚厚一本非虚构叙事集,《回望》,我忍不住去想,它是什么时候叫做《回望》的呢?回望,很朴素的一个动词,似乎低到尘埃里的姿态,但那是要经历怎样的伤痛与沧桑,才会拥有的澹泊澄澈的觉悟?我会想到弘一法师离世之前写下的那四个字:悲欣交集。
标题,许多时候其实指示着彼岸,当彼岸太远或者太渺茫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引渡——那些努力的寻找,检索,拼贴,接近真相,重塑……道路曲折,彼岸终会浮现在天际线处。
读《回望》,再回望《繁花》,看见那些背景和声音。才知道那些你以为是想象和虚构的地方,恍然竟是真实的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