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作为“试金石”和“镖靶”的莎翁
从莎士比亚在世受到以琼森为代表的人的批评开始,莎士比亚就被套在各个时代的浪潮当中,既是一种试金石,也是一种标靶。时间是一个检测器,对象仿佛总也逃不脱莎士比亚。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现象,作为作家,尤其是诗人,真要立鸿鹄之志,必做两件事情,第一,即是写一首长诗,这样的长诗可不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维纳斯与阿都尼》或《鲁克丽丝受辱记》那样的篇幅,而是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斯宾塞的《仙后》、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浮士德》等那样的长度和规模,那样的气派,那样的宏大主题。第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至少在西方诗坛,必定还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写一部评莎士比亚的书。可以说,不碰长诗不是英雄,不碰莎士比亚,不是好汉。这也说明,莎士比亚的影响,可以说,是深入人心,影响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的。
伏尔泰认为,莎士比亚有天才,却不懂规矩,没有品位,把不同的文体杂糅一起,他把莎士比亚的悲剧叫作闹剧。这个时期最伟大的莎评家萨缪尔·约翰逊的批评风格也是如出一辙的。一方面,在向浪漫主义过渡的链条上,与法国人相比,他显得更为宽容。他反驳法国人对亚里斯多德学说亦步亦趋的做法,认为莎士比亚的创作,是“一种特殊的创作;它们展示了尘世生活的真实现状”及其无穷的变化;在他看来,文学更为重要的是对人性的忠实而不是对于形式的忠实;约翰逊还对时间、地点的整一律以及新古典主义关于体统的理论为莎士比亚做了辩解。另一方面,和德莱顿一样,约翰逊也挑出了莎士比亚的种种不是,比如他在时间、地点和情节组织方面的错误。可贵的是,新古典主义批评家对于莎士比亚的评论和看法头脑清醒,不像浪漫主义批评家那样盲目崇拜。从法国古典主义过于讲究身份的倾向,到英国新古典主义的宽容,体现了向浪漫主义的渐进。
在浪漫主义时期,是德国的剧评家莱辛让莎士比亚获得了国际的声誉。其人以经典且奉为圭臬的亚里斯多德理论,树立莎士比亚的形象,也使批评改变风向,朝着有利于莎士比亚的方向发展。紧接着,施莱格尔通过翻译莎剧使莎士比亚在德国大行其道,并且,施莱格尔还撰写评论莎士比亚的专著,推进这项事业。他的著名的“古典的与浪漫的”的艺术分类理论,为莎士比亚找到了正义的逻辑。这个理论本身也成为后世审美的标准之一被继承下来。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很多方面重复了施莱格尔的看法,但他作为文章题目《说不完的莎士比亚》的说法,比他的理论本体更具有推进意义。在英国本土,直接论及莎士比亚创作的有莫里斯·摩根、柯尔律治、查尔斯·兰姆、赫兹列特和德·昆西,但真正把莎士比亚植根于浪漫主义的土壤,且又受到莎士比亚启迪的,是华兹华斯本人。他在1827年创作的一首名为《别小看十四行诗》的十四行诗中提到,莎士比亚用十四行诗这把钥匙开启了他的心灵之锁。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哺育和孵化出浪漫主义艺术思想的,正是莎士比亚。
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工业发展,殖民遍布全球,科学开始扮演主要角色,技术粉墨登场,是否还要坚持当一个艺术家,成为不得不面临的问题,日不落帝国亟须对价值的评判做出裁断。在这样的时代,莎士比亚不仅仅是一个榜样,也是一个需要为崇拜者提供方向指引的存在。有人期望莎士比亚对齐家治国平天下有所补益,有人期望莎士比亚对社会改革进行指导。这个时代对莎士比亚的崇敬加深了,约翰·佩恩·柯里尔成立了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学社,他们用统计的科学方法,研究莎士比亚的格律,调查莎士比亚写作的成熟度,确定莎士比亚作品的创作和成稿日期。后来的爱德华·道顿发挥了它们在批评上的意义。在《莎士比亚的智慧与艺术》一书中,他对浪漫主义莎评家的做法提出了反驳,他认为评论也应做到“文史互证”、“文史不分家”,要把作家放入到历史的语境中去考察。他有一句名言是:“莎士比亚属于所有的时代,但他也属于一个特定的时代,那就是他自己的时代。”其他的唯美主义批评家,如史文鹏、佩特和王尔德都围绕莎士比亚的艺术本身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察。史文鹏提出质的研究方法,反对艺术用科学的方法去呆板地做盲人摸象式的关照,他特别钻研了莎士比亚在有韵诗和无韵诗之间的摇摆现象,佩特则潜心观察莎士比亚的文字游戏,并强调剧本的形式美。王尔德提出,批评是以艺术品为材料的,也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在这个时期,还有一位特别重要的莎评家,他是安德鲁·塞西尔·布拉德利,在他的时代,曾被认为所有健在的莎评家中最为伟大的,但在20世纪后半叶,对他的评价开始转向,他被认为是维多利亚时代陈腐道德与多愁善感的代表。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重要的时代,某些角度比如唯美主义的做法,在今天的观点来看,是非常值得深思的。相反,今天我们远离艺术的本体,舍本逐末,恐怕是应该好好反思的。
在这个时期,还出现了萧伯纳和托尔斯泰这样的批评家,在他们身上,听见了反常的声音。前者说,“莎士比亚不属于所有时代,只属于一个下午”,后者说,“莎士比亚不能看作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甚至连一个一般的作家也算不上”。这样的挑战,原因可能出自于批评者的立场、政治与职业身份,当然,某些方面也是言之有理的。
从二十世纪到现在的世纪初的近20年,不论思想、意识形态、艺术,还是其他各个相关的方面,都存在一个看似一统,却十分多元的特征。虽然全球化加剧了,思想和艺术存在和运行的形式与内容,都是多元的,虽然在这当中,也有时间的分界。比如,上个世纪20年代到50年代出现了“新批评”,前后有英国的休姆和美国的庞德,第二代有燕卜逊和兰色姆,第三代有韦勒克和威姆萨特为代表。在这之前,还有的形式主义学派,都可以看成是唯美主义的遗风,他们的重点是艺术本体的价值和意义。在这些本体观察发挥到极致,露出破绽,走入极端的时候,其他林林总总的主义开始粉墨登场。虽然学派林立,主义繁多,但正如疾风骤雨,一拨人演一拨人的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前后交织着互相的启发和促进。这些不同的阶段和横截面中,莎士比亚成了一个最权威的试金石和批评的风向标,斯铂津、燕卜逊分析莎士比亚的意象,格林布拉特挖掘深埋在历史底层的化石,总之,正如前文所述,莎士比亚成了一个万人迷,莎士比亚成了各行各业的饭碗、文化的衣食父母。从去年7月底到8月初举行的文学奥运会“世界莎士比亚大会”的选题单来看,不论地理区域、民族文化种类、与莎士比亚相关的文本与演出、所涉及的能搭界的文化关系,可以说,既要回看400年的莎评经历,又要讨论目前热衷的问题,所关注的对象是极为丰富的。按照我国学者谈瀛洲约十年前所写《莎评简史》的归纳,20世纪与莎士比亚密切相关的学派有现实主义莎评、心理分析莎评、意象研究、新批评、历史批评、神话批评、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女权主义批评等等。其实,即使这个单子如此丰富,我们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列举出诸如殖民主义批评、生态批评、叙事学批评、酷儿理论、迷米学等等。美国学者编过一本长达近千页的莎士比亚论文集,时间跨度是1945—2000年,即二十世纪后半叶,浩繁帙卷的49篇论述包括19个方面,莎士比亚之大,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