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等于开店,别导购,读者不喜欢
南方周末:父亲谜一样的过去,对青少年时的你有什么影响?
金宇澄:那时他的“政历问题”,给我的就是压抑。1969年我到东北去务农,人人要回答——你父母干吗的?什么政治身份?人以群分,我接触了不少“政治成分不好”的青年,都那么消极,感到此生无用。“再努力也没用”的环境,影响了我整七年的东北生活。恢复高考时,我已回到上海,也不报名,觉得没希望。我知道他的事,是“认罪”的过程,平时只言片语里的印象,后来他即使“平反”,也不细说什么,有那种经历的人都这样。所以《回望》第一章,是1990年代我了解的一个大概。到去年成书的阶段,要更详细,包括我到了这个年龄,我父母当年更多的文字材料、回忆……这书是几代人回忆、探寻的总和。
南方周末:第二、三章标题,形成一种对仗关系,把十分不同的两种文体统一到一起:维德是雪泥鸿爪的“虚写”;云的过往却因“口述”显得更为实在。你在成书时,担心过衔接的问题吗?
金宇澄:一点不担心,我一直做编辑,知道这几部分再怎么漂移,也笼罩在同一个氛围里。父母的各表,起点不一,时间还是朝一个方向延伸,内容是相关的。他们的材料包括照片,可以经常互换,他们相遇后,也就有材料的交错平衡空间了,一直保持各种对比,保持他们不一样的状态和口吻。
南方周末:对比什么?
金宇澄:对比父母之间的成长,对比我和他们的状态。父亲这一章,同一件事,配有不同的引文,不同的细节;故乡经历战乱,材料从太平天国延伸到抗日时期;佐尔格事件的各种判断……对比在这本书里,是无处不在的,叙述也因此呈现跳跃和渐进,相信现在的读者可以接受。
南方周末:后人看前人,最难摆脱“后视之明”,《回望》避开了这个毛病,这里有叙事技巧的功劳,也有“姿态”的问题。
金宇澄:议论和解析,常常是不必要的,“陈列”就行了。1970年我送给黑河老乡一支牙膏,一年后它还在屋子正中的箱盖上当摆设。那时的人,不怎么懂得商品,就要靠柜台服务员介绍和解释。现在是“自选“的时代,写作就等于开店,别导购,别事事解释,读者不喜欢。
“事事都因为这地方而起”
南方周末:关于维德和黎里的关系,你在书里问:“零缣断素是否都与故乡黎里有关?”现在你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金宇澄:中国人讲的祖籍,遗传的归宿感,让我情不自禁注意这江南小镇,其实当年只在镇里住了大半个月。我家现在也只剩那个做虾圆的石臼,一块两面刻蝙蝠的绕线板,是黎里镇的东西,但我还是觉得,事事都因为这地方而起的,是一种幻觉吧。
南方周末:在讲述完父亲高中军训及江浙沦陷初的情景,你漾开一笔去写了黎里的市河。这一段文字极精彩,精短但声光色十足,时间从咸丰年间迁延到2000年代,其间有场景的铺陈也有一念之间的电光石火。你是否在创造一种适合“回望”的文体?
金宇澄:现在我们算时间,每个节点都很明确,因为活在现在。我们死了,就突然变暗,一百年一页,很快翻过去。历史一直是压缩、“板结”、混沌成一块的。我是想拉扯一点空隙出来,这种样式,也合适碎片年代的阅读。比如,黎里是鱼米之乡,盛产蚕丝,镇人一直穿丝绵袄裤,乞丐也盖丝绵被褥。丝绵的质地轻盈,容易板结,镇上有“翻丝绵”的传统,就是把压实部分翻松。做这个文本,就是“翻松”。历史一经“翻动”,时代的声音、光影,它施于人的影响就会显露一二。很有意思的动作。
南方周末:市河跟沈玄溟的故事放到一起看,你是想用它们交代维德和黎里的关系吗?你是想说:旧的已经腐烂,铁蹄又到了家门口,维德没有别的路可走?可沈玄溟的遭遇并不是旧式悲剧,反倒验证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金宇澄:市河是一个固定的舞台,我父辈就在这里看一幕幕剧开演:太湖强人劫掠银元,倾倒在眼下的船舱;上海逃来的难民船,也是首尾相衔经过“十室九空”的两岸;维持会长被刺“无人吊唁”,包括维持会送镇上几个“无依无靠”尼姑去平望慰安所,同样经过这里,驶向远方,小船传出来她们的哭声则永远无法停歇。父亲当时自问,“这是啥世界?”仿佛无路可走,是一部分青年沉重的叫喊。等到他同学沈玄溟遭遇家变,我父亲已经有自己的道路。到他九十岁忽然补上这一段故事的结尾,我感受最深的,还是他和这舞台的生命力,双方的纽带从没断裂过,一直是叙事、回忆必须占据的现场。
南方周末:书中两次写到你祖父探望父亲,一次是他在军训,一次是他在狱中,情景都很动人。那代人跟家庭的联系再紧密,终拗不过时代。
金宇澄:是的,面对动荡的大时代,普通人一直那么弱小。
是牺牲,还是牺牲品?
南方周末:父亲在上海被捕,你在不动声色的叙事背后埋藏了很多细节:在已知道中西功出事的情况下,没有人通知维德转移;维德在狱中主要靠朋友接济;你援引吴成方和你父亲的谈话,说中西功并没有提供太多有价值的情报——这些信息是否在暗示维德所做的牺牲“不值”?
金宇澄:越是接近真相,四周就越是白雾浑茫,很多“真实”是“烂在肚子里”的。我不会暗示,情况也确实复杂,不是电影小说“钟表机械运转”的那种精细,是人就会出错。当时的人际关系,也是现在难以想象的。还有是,中文一直那么暧昧,《繁花》有一句“究竟是牺牲,还是牺牲品”,一字之差,汉学家陶忘机先生说很难翻成英语。
南方周末:书中援引的吴成方的访谈出自何处?
金宇澄1985年7月19日上午,吴老在文艺会堂的谈话,父亲记录。吴是1925年党员,湖南人,父亲系统的重要领导,1949年后关在江西,“文革”后平反回沪,定为八级干部,配康平路房子、车。当时请他去市里开会,一个人也不识,就不再去了。他第一次和我父亲在咖啡馆见面,穿了1949年前封在箱底皱巴巴的大衣、西装,习惯是附耳低语、1949年前国统区腔调(没经历过新中国政治学习),开口还是“兄弟我”,内容还是1945、1948形势。父亲告诉他,这些事早结束了,那个时代过去了。他还是说。
这次《回望》出版,吴老在英国的小辈通过朋友联系了我,非常惊讶他们“姑爷爷”的经历,居然是真的。当年他们一直觉得这位和蔼的浓重湖南口音的老先生是在乱说。“他居然说,几乎住过上海法租界所有的好房子。”
南方周末:据你看,维德是否早就参透了自己的命运?他曾在致友人信中,动情描述一树白花的广玉兰:他仰望它,好像被无数绳子牵着,又像一个被无形蛛网粘住的小青虫。这是维德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吗?
金宇澄:人生重在总结,但是过程也非常重要,这是一种开放性的、抒情意味的命题,有许多答案,即使是荒谬,也是一种意义。
冬是孤独,夏是别离
南方周末:维德的笔记是什么年代记录下来的?他是否有将自己的一生诉诸文字的愿望?
金宇澄:估计他在1940年代写过剧本和小说,1949年初却对我母亲说,兴趣不在文学。上一辈每五年十年的变化,今天的人已难以体会了,但是仍可看到时代的巨大影响力。他大部分信件都在“有闲”的狱中写成,他笔记的顺序是:1950年代工作手册、1960年代申诉材料、1970年代到2010年代读书笔记。从毫无文学气味的干部笔记到再三复述细节的交代材料,再到马列著作学习心得、“儒法斗争”学习笔记,古史、格律诗、苏州评弹……
南方周末:他为什么对“儒法斗争”那么感兴趣?他晚年读二十四史,听评弹,似乎是跨越了自己人生的大块经历,回到更久远的过去。
金宇澄:“儒法斗争”是全民都要深入学习的,书店开始售卖大量的“儒家法家”著作,之前只有“红书”、鲁迅,再没其他,是“总算有古书可以读了”的好年景。喂食制,喂什么就吃什么。到了可以更“自由读书”的年代,他已步入老年,返回传统样式,家乡口音也更浓了。人的规律就这样,动物也是,跋山涉水,回归故里。
南方周末:他对《日瓦戈医生》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金宇澄:1986年他在《日瓦戈医生》封三白页上写:“反映当时的动荡,饥饿、破坏、逮捕、投机分子和知识分子的沮丧,都是事实,但作家的任务是什么呢?知识分子绝不是沮丧和黑暗的。”那时我一直在写小说,《日瓦戈医生》很特别,它写的是个人无力面对时代的悲惨命运。父亲肯定有怀疑、疑虑,甚至不安。同时代的作者和读者,摸爬滚打一辈子的感受,和我肯定不一样。我理解是,他不希望我受书的影响,不要像《日瓦戈医生》那样思考、写作。
南方周末:以维德的遭遇,这本书可以有另外的调性。你在扉页上写“献给冬的孤独,夏的别离”,为什么?
金宇澄:是我借用阿多尼斯短章《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改写的两句,原译“冬是孤独/夏是离别/春是两者之间的桥梁/唯独秋,渗透所有的季节……”喜欢前两句概括的意义——冬夏是截然相反的两极,悲剧性对立,符合《回望》的特质。或者说,两极的氛围笼罩《回望》整个过程,献给那个时代,献给书中那些名字……
南方周末:《回望》是一本极“干净”的书,《繁花》的“油镬气”尽退。你会把两本书的时空叠印在一起看吗?
金宇澄:其实《繁花》灵魂性的章节,都埋在表面的声色犬马之下,如果看完,应该知道世界无法“干净”或者“不干净”,只能是斑斓的状态,《回望》和《繁花》只是比例有所不同,可以叠印混合在一起。
南方周末:《回望》一起笔就显示出作家出色的叙事才能。为什么你不愿意借助虚构把维德和云的故事写成《繁花》那样浓油赤酱?
金宇澄:非虚构是更接近真实的一种意愿,你有一系列真实材料,即使有缺失,也会让你有聚集更多材料的冲动。我感叹诺曼·梅勒《刽子手之歌》那种广阔的纪实魄力,一个少年犯经历了审判的漫长过程,牵涉无数的人和事,复杂丰沛,长纪录片那种真实。材料会刺激更多材料,是非虚构的良性路线。而虚构,往往是另一种路径,比如纳博科夫看到一则“豆腐干”新闻,就引动他的储备和虚构狂热,一部火车启动,写成《洛丽塔》。但我知道,如果拥有大量生动的材料,虚构肯定是赶不上非虚构的。曾有个女作者给我一个稿子,她把几年前一则人所共知的社会新闻,虚构成一篇小说。那是苍白的虚构,怎么超得过案子本身的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