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出品人方励的一跪,千万网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部叫《百鸟朝凤》的电影正在上映;如果不是《百鸟朝凤》中那高亢而孤独的唢呐,太多人可能还不会意识到传统民间文化已经和我们渐行渐远到如此程度。在被美国视觉大片、欧洲文艺片挤压的今天,《百鸟朝凤》的导演吴天明用自己最朴实的电影语言,讲述了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感情、坚守与思索。片中焦三爷用生命守护了唢呐匠人的尊严和《百鸟朝凤》的地位,而吴天明,则用该片完成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朝圣。
走进影院,坐下来观看《百鸟朝凤》,一开始会有微微的不适感。那是被美国视觉大片、欧洲文艺片甚至是很多炫技的国产片熏陶出来的观影期待,是在遇到最普通的中近景、流水似的线性讲述、简短常见的人物对话的不适应。没有蒙太奇,没有电脑特效,连背景音乐都很少用……这样的电影,会一下把我们带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那个年代,仅凭故事和人物命运走向,就足以感动和吸引亿万观众。
就是用如此传统的电影语言,吴天明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唢呐匠人如何含辛茹苦、精挑细选,向徒弟传授衣钵,却在时代的变迁中不得不面对技艺被淘汰的命运。影片前三分之二的笔触,基本上用于展现一位老匠人如何传授给弟子唢呐演奏技巧、如何挑选接班人,平淡中略有小欢乐。但在三分之二处,电影之前的平和平静之河急转直下,学成归来的弟子游天鸣刚刚成立了属于自己的班底,却很快遇到了时代变迁带来的挑战,唢呐班子比不过西洋乐队,老艺人的迎师礼比不过唱流行歌曲的女郎。焦三爷为了挽回唢呐班子地位,拼着老命吹那首难得一闻的《百鸟朝凤》,却拼不过自己肺癌晚期的残躯。就连在他的坟前,弟子们也已经无法凑齐给他行8台之礼,只有游天鸣独自为他吹奏一曲《百鸟朝凤》。 整部电影,电影语言之平实几乎到了极致,只有电影最后,游天鸣在焦三爷坟前吹奏《百鸟朝凤》时,用了一点点闪回。可以说,整部电影使用了国产电影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最常见的手法,讲述了一个我们司空见惯的故事——传统民间文化在外来文化的挤兑下,连在乡村这片土壤上都无法生存。那么在城市呢?在我们的艺术殿堂上呢?有多少空间还留给我们的传统民间文化? 影片最后,在游天鸣的眼中,幻化出焦三爷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一曲作罢,欣慰地站起身后远去。一条平缓运行的大河,到这里突然陡然直下,谁也不知道焦三爷最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有着怎样的感情,有不舍、欣慰,还是有更多的坚守和毅然,无愧匠心?
毋庸讳言,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用如此朴实的电影语言去拍电影,更少有人去关注传统匠人如何面对消亡以及他们在其间的努力和挣扎。如果不是方励跪求影院多排片,《百鸟朝凤》所传递的这一切,也会像蜻蜓点水一样,拿着几百万的票房成绩,被忽视被下线。
如果我们够仔细,会看到电影片头大约两三分钟的片花,那是该片导演吴天明拍摄该片时的一些工作镜头。这位曾培养帮助过张艺谋、陈凯歌、黄建新、田壮壮、何平等知名导演的引路人,中国第四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其电影曾书写了一段传奇:1983年,他的《人生》观影人数超过两亿;他的《老井》成为中国第一部获得A类国际电影节大奖的作品;他的《变脸》获得近50个国际电影节的大奖……吴天明说过,他这一辈子就只会拍电影,直到他75岁去世前一个月,还在对《百鸟朝凤》进行最后的剪辑。 如果我们可以站得更远一些,会看到吴天明这位老导演在《百鸟朝凤》上寄托了什么。这位曾拍摄过《人生》《老井》《首席执行官》《变脸》等众多代表影片的导演,一直坚守着现实主义的风格创作,将镜头对准改革开放后农村小城的题材上。然而,随着商业电影的来势汹汹,这种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逐渐走向没落。特别是2002年,张艺谋转型执导的首部作品《英雄》上映,以席卷之势拿下当年四分之一的票房,更是开启了国产大片的时代,虚构、隐喻、魔幻主义等手法的广泛使用,也让吴天明这样的老导演逐渐淡出江湖。2002年之后,十一年之久,吴天明没有一部作品推出,直到拍摄《百鸟朝凤》。
这样的经历,像极了《百鸟朝凤》中的故事。还记得张艺谋筹拍《红高粱》时,没等电影审批手续下来,吴天明先拿出四万元,让张艺谋种了一片高粱地,那样写实的岁月是一去不复返了。电影中的焦三爷最后拼尽全力,想为一位德高望重的死者吹一曲《百鸟朝凤》;而现实中的吴天明,则用了十几年时间,留下了一部《百鸟朝凤》,用该片向他所崇尚的传统文化和电影朝圣。
有人说一部电影,挽救不了唢呐这种乐器和表演走向衰败,传统民间文化也不会因为几个人的呼吁就得以发扬光大,但只有更多的人继续关注,才会带给传统民间文化更多生机。虽然展现了传统民间文化逐渐衰败的悲凉,但吴天明也试图在电影中给出他的答案,片中傅正局长过来邀请游天鸣录制非遗视频资料就是一斑。现实生活中,方励的跪求已经使该片成为现象级,不用说各大媒体的娱乐板块对此事、此片进行的多元化讨论,就连《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也对影片进行关注,并给予了影片“这正是在东西方文化八面来风的现实背景下,面对形形色色的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和东施效颦的‘西化’鼓噪,依然葆有可贵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定力的体现”的高度评价。
吴天明已逝,他的作品《百鸟朝凤》却注定要在中国影史上留下一笔。传统民间文化已然遇到巨大的挤压和挑战,却也拥有无限变化延伸的可能。就像谭维维在猴年春晚上的一曲华阴老腔,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了这个地域性鲜明的小曲种。也许在吴天明之后,会有更多年轻导演关注传统民间文化和匠人的生存状况,拍出更多以此为主题的影片,也会有更多年轻人用自己的才华,赋予传统民间文化新的生命。我们有理由这么期待着。黄晋鸿(作者系山东社科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