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的舞台生活,让作家陈彦成了离舞台最近的人。舞台中央上演着别人的人生,而在舞台背后,从不被注意的装台人的人生也在悄然继续。陈彦说,只要我们去体验,去发现,他们对别人的担当、支撑和牺牲,是需要我们脱帽致敬的。我们无法写尽芸芸众生的形形色色,只能开掘冰山一角,让社会去关注这些普通人的生命情怀与亮色。据陈彦吐露,目前他又有一部六十万字的小说已经完成初稿,这一次他将书写一个真正的主角,希望通过一个秦腔主演的舞台生活,来表现这个万花筒般丰富多彩的时代。
陈彦,1963年生于陕西镇安。一级编剧。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曾创作32集电视剧《大树小树》,在央视播出并获电视剧“飞天奖”。同时,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其中《装台》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5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被中国图书学会评为“2015中国好书”文学艺术类第一名。出版有《陈彦剧作选》《陈彦词作选》《陈彦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须抵达》《边走边看》《坚挺的表达》《说秦腔》等著作。多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文化部优秀专家,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首届“中华艺文奖”获得者。
□本期对谈嘉宾 陈彦
特约对谈人 王锋 舒晋瑜
1 创作者须有一块属于自己深耕的土地,只有踩在这块土地上,生命才是实际的,写作才是扎实的。
王锋:一个作家,往往他的家乡,以及在家乡度过的少年生活,是其文学逐梦的起点。能否谈谈你的故乡对你文学创作的影响?其间有无比较难忘的人物、事件或节点?
陈彦:商洛是秦楚交界之地,南北在这里形成分水岭,文化却在这里交融合流,有不少人就拿起笔,写起了自己的感受,写出了自己的性情,也就出了一批作家。尤以贾平凹影响为大,无形中,就有了文学的大旗,有了旗子在前边飘扬、引领,后边人也就跑得更快些了,我就是跟着这支队伍朝前奔跑的人。
要说文学梦,大概始于十三、四岁,那时家乡老有一群号称作家的人,在省上和国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文学在那时是何等闪亮的字眼,谁能在省级刊物发一篇作品,都是了得的事,何况还有在国家级刊物发表的。即使发一个几千字的短篇小说、散文,满城都是要“轰动”一时的,在各种文学聚会上,是要坐上台,大谈创作经验,并且要令其他人啧啧称羡的。那时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好像不是挣钱多少,也不是职业如何鲜亮,位置怎么显要,要说鲜亮、显要,文学创作还真是一个不小的亮点、要塞呢,哪怕你没有职业,“待业青年”着,只要在写作,在文学着,都是会活得很体面,很有尊贵感的。因而,许多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踏上文学“不归之路”的,即使终生潦倒,也不见改弦更张,商洛山里有很多这样“死磕”着的文人,外面称之为“商洛作家群”。
我十七岁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爆破》,是在《陕西工人文艺》上,这个刊物早都不在了,但我的文学梦一经点燃,就再没熄灭过。
王锋:提到陕西文学,人们往往视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为陕北、关中、陕南的文学重镇,且你与陈、贾二先生皆有交往,能否谈谈三人作品中的故乡意识对当代写作者有何启示?
陈彦: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先生的确是陕北、关中、陕南的文学重镇,他们的影响力怎么估价都不过分,我与三人都认识,因路遥去世早,没有太多交往,而与陈忠实、贾平凹先生交往都很深。他们始终关心着我的创作,我也始终在他们的创作中汲取着营养。他们代表着陕西三个不同的地域,其创作风貌也迥乎不同。但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紧盯着自己故乡的土地,用最深沉、最熟悉的感情和生命映像,去负载自己精神理想的高蹈与远游。他们对我的启示是,创作者须得有一块属于自己能深耕的土地,只有双脚踩在这块土地上,生命才是实际的,写作才是扎实的。
王锋:众所周知,你长期从事戏剧创作,于影视剧本及音乐歌词等方面也多有建树,散文创作更是一直未辍,近年则似乎将火力转移至了长篇小说,如何看待自己的这种转移?
陈彦:我在文艺团体工作了三十多年,长期从事戏剧创作,有十余部作品搬上舞台演出,其中《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三部作品,被业内誉为“陈彦西京三部曲”,三部作品都获得过“曹禺戏剧文学奖”,也都进入了“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排行榜。曾染指过影视与歌词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在央视一套播出,并获得“飞天奖”。歌词也是为数十部影视作品作的主题词,有《陈彦词作选》出版。但贯穿人生始终的,还是文学创作。我发表第一个作品时十七岁,自那以后,散文随笔写作一直没有间断,只是因为担任剧团专业编剧的原因,在一个时期,剧本创作成了主业而已。写小说我觉得是一种回归,当然,叫转移也未尝不可,这种转移是创作的需要,因为小说创作自由度更大,发挥的空间更广阔,写来更得心应手,因而,我就连续创作了三部长篇《西京故事》《装台》《主角》。
王锋:你在戏剧上完成了“西京三部曲”,而在长篇小说创作上,你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装台》,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评论家看出了你长于“为小人物描型造影”,这方面你有哪些诀窍?与你长期从事戏剧创作有关系吗?
陈彦:我写的第一部长篇是《西京故事》,先有舞台剧,后有小说。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城市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到过几个大的农民工聚集地,做过很多采访,而舞台剧所需材料很少,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涉及,就在舞台剧上演了,尤其是在全国几十所高校演出,获得不俗效果后,开始了同名长篇小说的写作。这部小说写得很顺,五十万字,几乎是在一年多完成的,推出后,很快就被影视公司改编成电视剧了。要说写小人物,《西京故事》也是由一群小人物组成的。
至于第二部长篇《装台》,那是我更加熟悉的生活了。我在文艺团体干过三十多年,做过专业编剧,也做过院、团长,最熟悉不过的就是舞台生活了。而装台,完全是个新型行业,过去装台是文艺团体自己干,每个团都会有个舞美队,后来舞台装置越来越复杂,嫌写意不刺激了,每每都是真山真水真环境的上,装台这活儿就繁重了起来,且又是日子黑白颠倒地干,这样,就有一批“下苦人”进入了这个行业。我有幸与这批人有较长期的交往,可以说他们一抬手、一动足都十分熟悉,写起来就有一种“涌流”的快感。我没想到,这部小说能获得当年“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排行榜”的第一名,也没想到,此后又获得了“中国好书”文学艺术类第一名,这些鼓励,让我对小说创作有了更大的自信心。要说诀窍,还真是说不出,我只相信,作家一定要写自己烂熟于心的生活,写这个靠得住些,它是奔涌而出的,而不是生拉硬拽出来的。这一切当然与我长期从事戏剧创作有关系,戏剧创作,是在时间与空间受到极大限制的情况下,戴着镣铐起舞的艺术,也恰恰是这种巨大的限制,要求作家要特别注重构成技艺。我以为,长篇小说是更讲究构成技巧的艺术,看似一切都不经意,如果真不经意了,写得马散无笼头地单摆复搁、拉拉杂杂,也就让读者看得毫无兴致了。多年的戏剧创作经验,无疑对我的小说创作,是大有裨益的。从某种程度讲,是舞台剧创作,教会了我的小说创作。
王锋:你自认为所“描、造”的“型、影”,能在多大程度或多广范围上,代表当今的“小人物”?你想在这些人物身上寄托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理想?
陈彦:所谓“小人物”,其实就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普通人永远是社会的绝大多数,我们无法写尽芸芸众生的形形色色,只能开掘冰山一角,让社会去关注这些普通人的生命情怀与亮色。无论戏剧创作,还是小说创作,我都在致力这种理想主义的情愫,有时甚至感到自己快成一个理想主义的贩子了,不是要人为拔高生活,而是觉得我们对普通人,姑且叫“小人物”吧,熟悉了解得还远远不够,只要真诚去体验,去发现,他们对别人的担当、支撑、牺牲,有时是需要我们脱帽致敬的。
《装台》是虚构作品,但主人公刁顺子却是真有原型,他的生活比我的小说更加丰富,他也是先后娶了三个老婆的人,都因命运坎坷,曲折多变。但再怎么变,他都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我们可能觉得城市里的许多“小人物”在为生计奔波时,占道经营、不讲卫生、斤斤计较,甚至顺手牵羊,但在这些背后,却常常包藏着一个巨大的父爱、母爱,还有对亲情、友情、乡情的无私无畏担当,当把他们的生命形态完整地摆在我们面前时,就会觉得自己这支笔,怎么去描述他们都是有些功力不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