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上海作家,以擅长书写上海和纽约双城故事著称。自1986年以来,发表中长篇小说及话剧、影视剧本逾百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纯色的沙拉》《多情一代男》《无性伴侣》《瞬间之旅》《红颜》,长篇小说“双城系列”三部曲、《美国来的妻子》等。
近日,上海作家唐颖的三部长篇小说《阿飞街女生》、《另一座城》、《初夜》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新版本。这三本小说被称为唐颖的“双城系列”三部曲,“双城”指的是上海和纽约。她的另一部最新长篇《上东城晚宴》,近日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
“双城三部曲”创作于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这十年间,唐颖因为生活和工作的关系经常往来于美国和上海,“当我在异国,在另一座城回望自己的城市,感受的并非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同时也是生命回望。我正是在彼岸城市,在他乡文化冲击下,获得崭新的视角去眺望自己的城市。故城街区是遥远的过往,是年少岁月的场景,是你曾经渴望逃离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从这里出发。”
唐颖擅长写都市,也擅长写情感。同在上海的作家金宇澄评价称:唐颖用复杂景象构成她的“双城系列”万花筒。她笔下那些纠缠于情感关系的人物,仿佛普鲁斯特的感慨:“你们走开了,不见了,消失了,我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要忘记。”另一位作家陈村则说,唐颖记录上海这座城市的情感脉动,她的底色就是其笔下的“淮海路的小姑娘”,那些年轻、可爱、娇气、洋气、敏感,忧伤、强韧、拥抱时尚,同时又不鄙薄物欲、讲究品位的女性。
实际上,唐颖不仅擅长描述都市中的女性情感,也在不断地追问历史和人性、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只不过,她用非常具有阅读快感的叙事方式,将思考巧妙地融入到小说文本中。日前,羊城晚报记者对唐颖进行了专访。
A、关键词:城市
{“双城”作为故事架构,场景之间会产生张力。}
记者:陈村说你写的是淮海路的小姑娘,你也曾说创作这几部小说和自身成长有关,能否详细谈谈淮海路或上海对你创作的影响?
唐颖:陈村老师所说的淮海路小姑娘,“淮海路”是泛指,他带点玩笑的口吻。有位评论家在评《阿飞街女生》时指出,我笔下的街区其实是“淮海路的背面”。这太准确了,因为我所写的街区与淮海路一街之隔,是非常安静的住宅区,在改革开放前是不通机动车的。“淮海路背面”更有象征性,在表面繁华的后面,隐藏了许多悲伤的故事。这条紧贴繁华街道、看起来非常“小资”的小街,有过血腥的场景,有过许多苟且。我想把曾经发生在淮海路背面、有些沉重的过往告诉读者,这也是上海这座繁华的城市有过的沉重过往。看起来光鲜的表面并不那么真实,真实其实在背面。
假如说文学是一种与“追忆”有关的书写,成长的街区自然成为我的故事发源地。但当进入小说,它就不再是真实的街区,我在生活的基础上重新虚构了一条街“阿飞街”。我小说里上海西区的某些街区,是从我生活中的那条街诞生出来,但她是虚构的。就像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的“约克纳帕塔法”,那是他虚构的南方某地,但这个地方必须从他熟悉的南方某地诞生出来。一部严肃文学作品,也一定充满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
羊城晚报:虽然你的小说是从上海“生长”出来的,但又具备了更全球化的视野,和传统意义上的“海派文学”有一定差别。能谈谈对“海派文学”的理解吗?
唐颖:海派作家的特点是什么,我一直不太清楚,是否写背景上海的作品就是海派?莫言的故事背景在山东高密,老舍的故事背景在北京,但他们是中国作家而不是北京作家或山东作家,所以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有海派一说。
我更愿意把自己的作品设定为具有国际视野的城市文学。我正是在彼岸城市获得崭新的视角去眺望自己的城市,在他乡的文化冲击下,故城街区是遥远的过往,是年少岁月的场景,是你曾经渴望逃离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出发。“双城”作为故事架构,场景之间会产生张力。
B、关键词:女性
{ 精神成长不是空话,它在挫折中获得}
记者:“双城三部曲”的主人公,包括最新的长篇《上东城晚宴》的主人公也一样,都是现代女性,她们几乎都是独立而现代的,同时又都受制于历史和过去的影响。想请你谈谈心中的“女性主义”和女性文学。
唐颖:就像你注意到的,我的小说是从女性视角看世界,书中虽然用了第三人称,但有时更像是第一人称小说,常常以女主人公的视角和心理色彩去描述事件和人物关系。我很少在小说中直接阐述女性主义的观点,但作为一名还算前卫的小说家,我一定有自己的女性主义立场。
我小说里的女性除了独立,她们通过与男性的关系凸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比如《阿飞街女生》里的米真真,《初夜》里的叶心蝶,她们的丈夫是非常有个性和反叛性的艺术家,能和这些自我性格顽强的男性相抗衡的女性,首先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情感世界。她们除了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还通过自我的内在挣扎完成精神成长,并通过这种成长获得女性的内在力量。
《上东城晚宴》里,里约爱上了一个于连式的人物,两人出场时就已经有了强弱之分:对一位有上流社会背景,且性格强悍、本人又非常成功的艺术家,如何保有自我?这让里约在这场情爱关系中需要不断博弈,这也正是现代女性遇到的挑战。当你被成功者的魅力吸引时,你也须警戒是否失去自我。当这段感情保不住时,你不会容忍让对方抛弃你,而是主动画上句号。这也是我的女性主义在女性性格塑造上的体现。
记者:作家、评论家走走说,你写的是“成人女性成年后的成长”,我认为这个评价非常精准,您怎么看?
唐颖:是的,我非常赞赏“成长后的成长”这个说法,这也是非常新颖的观点。“成长后”是指身体已是成人,甚至已从青年走向中年。但女性的成长是贯穿一生的,受先天的生理条件和后天的社会条件局限,这不间断的成长变得尤为重要。在男权的世界,女性要获得尊重,靠的是人格魅力和精神上的成熟,所以这后一个“成长”指的是精神成长。精神成长不是空话,它在挫折中获得。情感关系的挫折对女性往往是毁灭性的,毁灭的根本原因,还是女性在这段关系中渐渐被爱消融,失去了自我。
C、关键词:情感
{女性的现代性,还表现在有能力自救}
记者:情感关系一直是你的小说主题,为什么?
唐颖:情感关系是我一系列小说的母题,是我小说创作的核心关注。在宏大叙事的潮流里,我更关注个体的生命体验。作品中处于不同情感关系中的人物,几乎跟随我自身的生命旅程,进入了不同的时代,经历变迁带来的震荡。爱常常输给现实,但也不那么简单,我笔下的某些人物甚至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感,他们所处的两性关系更暧昧和模糊不清。有时我觉得这种难以用语词界定的状态,比可以确认的“爱情”更真实、更幽深,也更值得通过写作探索。
记者:《上东城晚宴》的结局蛮温暖的,这是你对女主人公的一种仁慈吗?
唐颖:有评论家和作家认为这个结尾不够冷酷,但对普通读者来说,他们已经感到“扎心”,有读者告诉我,她们看到最后号啕大哭。我没有让里约走上自毁,虽然也接近自毁边缘。这个人物从头至尾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和自我,因此她也不会让自己落到太严酷的地步。从人物性格发展来说,里约不是柔弱女子,只不过遇到了比她强悍的对手。我书中的女性人物都不软弱,她们不会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我赋予她们的现代性,还表现在她们有能力自救。
D、关键词:影视
{粗俗化处理,会丧失人性复杂的韵味}
记者:你的作品非常适合影视化,人物、故事都非常精彩,实际上你也写过不少剧本。写剧本对创作小说是否有一定影响?
唐颖:小说富于画面感大概也是我的特色。1986年第一篇小说发表后,峨眉电影制片厂的编辑苗月就找我改写剧本,她当时就说我的小说有画面感,虽然后来种种原因电影没拍成。这么多年,我的小说常有不同影视公司或导演想要拍电影,1998年我还在上影厂时,当时抓剧本的副厂长贺子壮对我说,你的小说都能改电影,但不是现在,而是二十年后。果然,最近有两篇小说分别在和两个电影公司谈合作,一些影视经纪公司也在联系我,希望为我代理版权。这和目前城市题材的影视剧开始走红有关。现在《另一座城》由我自己改成话剧,北京的国家话剧院买了剧本,计划今年12月演出。
记者:小说的影视化经常会遭到“原著党”的非议,包括您对电影《做头》的改编也颇不以为然。
唐颖:小说改电影,于我有过非常痛苦甚至羞耻的经验。当我看到自己的小说《红颜》改编成的电影《做头》,用了一张相当情色的海报,心中有作呕之感,当时就拒绝去看。前两年,在美国某名校的一次讲座中,电影系教授放了这部电影,我在那儿不得已看了,无地自容。小说里,女主人公和理发师之间有些暧昧的情愫,但到电影里就上了床,这样粗俗化的处理,失去了特殊人物关系中的复杂和韵味。我告诉导演,上床是简单的,难的是如何表达“暧昧”,不要以为有“性”就有票房,毫无新意的直白让电影品格下降。然而,如何做好影视改编和小说之间的平衡非常不易,这是制片人的眼光问题,影视公司常常会在制作过程中忘了买小说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