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文化只有与个体的生命结合它才是活的,否则,它就是知识,这样的写作是知识传播,而非文学的性灵抒写。
陈元喜:关注生命个体的存在,思辨生命本体,乃中国文学沿袭千年的传统。如此卷帙浩繁的经典文本中,从来就不乏浓郁、敏锐的生命意识。你曾在答记者问时说到你的生命意识非常强烈,请你诠释一下你对“生命意识”的理解。
熊育群:生命意识简单来说就是死亡意识。当然前者的概念要大于后者,但它是建立在后者基础之上的。人对于死亡的敏感有差异,天才人物大都对死亡特别敏感,极端不敏感的人直到自己面临死亡才如梦初醒,这样的人是愚顽而没有灵性的。用一种死亡的眼光看待一切,会具有对事物宏大把握的可能,能够看清看透人生的意义,呈现生命的本相。庄子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彻悟者所为,他为亡妻鼓盆而歌,他的庄周梦蝶,他的逍遥游,所有的一切都是对于死亡的反抗。是死亡意识唤醒了生命意识,是死亡意识让人追寻生命的意义,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极大的疑惑,感受时间和万物的节律。
我无法摆脱强烈的生命意识,对于死亡直接的感知与思考,我在《生命打开的窗口》和《死亡预习》中已有最直接的表现。如果把生命意识比作一种温度,那么我大多数文章都浸透了这种冰凉的体温。它在每个字里结成了霜。像历史文化散文《复活的词语》《脸》,生命散文《春天的十二条河流》,你用看透自己一生的目光看世界,世界呈现出的景象将是瞬息的、暂时的、变幻的,它们都带着强烈的时间印迹,历史也不再遥远,它与现实息息相通。
陈元喜:你的散文中有不少“历史文化寻根”的篇章。但你对历史文化的书写,似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流行的“文化散文”大相径庭。请简要谈谈你的“文化观”,以及你书写历史文化的策略。
熊育群:我不太认可“历史文化寻根”的说法,这与我前面说到的散文观是一致的。我写历史,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它的气息,它就在我生活的时空里,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历史文化在我只是呈现事物的一种工具,它不是目的,通过它我找到现实与过去的对接,把我们看不到的事物延伸过来,我在乎的是从前的气息,我感觉到了这样的气息和气场,我要把这已经虚妄了的气息表现出来,把这种存在再现出来。我还在乎的是这一过程所表现出的时间的纵深感,也就是说,我还是不能摆脱生命意识,这是超越自身的更宏大的生命意识。人类在传递生命,当然还有传递中的文化,作为一个诗人我对此不可能不敏感。
文化只有与个体的生命结合它才是活的,那些活在每个心灵之上的文化才是我能够感知的。否则,它就是知识,是脱离个体感知的抽象的文化知识,这样的写作是知识传播,而非文学的性灵抒写。
所以我的历史文化散文不会有完整的历史,它们是断续的、跳跃的,历史永远是跟随人的心灵意志的,或者是时空的感觉,或者是一个抽象出来的象征符号,我要表达的是心灵史,是消失了的生命的现场。我只要抓住自己的一种感觉,一切都会在这种感觉中展开。往往在写作中,我会重新发现历史,特别是民间的历史。这与行走和阅读有关。如果只是躲在书斋里,就很难有新的发现。
陈元喜:曾经读到你写的一篇名为《无巢》的新闻纪实小说,小说通过对衰败乡村的描述,对都市社会底层生活真实而苦痛的揭示,以及人物心灵在黑暗现实揉搓下发生灾变,却最终在乡土文化和亲情的抚慰下走向忏悔和救赎。读后很受触动。这篇小说在《十月》发表后还登上了《小说选刊》头条,并被多本中篇小说年选收入,社会反响很好,这凸现了你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深厚潜力。你是否打算弃散文而转攻小说创作?
熊育群:写小说谈不上弃散文。现在小说是我写作的重点。
陈元喜:你的长篇小说创作是从《连尔居》开始的吗?
熊育群:从出版时间来看,《连尔居》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从写作时间来说,却是《己卯年雨雪》。连尔居是我出生村庄的名字,那是个建在洞庭湖沼泽地上的村庄,面对荒野,一群迁徙的人做了一个生存的实验,有关自然、人性和文明的实验,连尔居就像一个实验的容器。这是我与它阔别三十多年后突然醒悟到的。正如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它非乡镇,而是寓言似的一个世界。连尔居也是,当有人说它是农村题材小说时,我感觉特别荒诞。虽然《连尔居》出版当年进入了中国作家长篇小说排行榜,但对它真正的认识还远未开始,我相信未来岁月里会越来越显现它的价值。
陈元喜:你去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听说这部小说是你从对“营田惨案”的田野调查开始的,用了14年的时间搜集资料与创作,非常不易,请你谈谈创作《己卯年雨雪》的过程。
熊育群:这得感谢互联网,15年前,我在网上无意中发现了“长沙会战”,汨罗江防线就是我家门前的河,这仗就在我家门口打的!这让我非常吃惊。那时,亲历者有的还健在,我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营田惨案”。但谁也说不清惨案的具体情形,连死伤人数都说法不一。我找了一个朋友易送君,他组织起人马,我们开始了一场长达一年的田野调查。在我写作的漫长时光里,很多亲历者都去世了,连易送君都离开了人世。
以这样的题材作为小说来写,无疑缺少新意。这是一个写了几十年的老题材,而且战争是我最不熟悉的,当我写到五万字时不知道如何往下写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写好这个题材远没有这么简单。我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感觉,觉得写不出来了。这五万字中有些不错的内容,丢了可惜,但它又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我便从中挑了一万字出来,作了一些修改,这便是2006年4月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春天的十二条河流》。想不到这篇文章反响很大,还引起了争议,说它四不像,是散文还是小说在选刊就有争议。
我的困难很多,一是不熟悉民国时期的生活;二是对抗日战争特别是长沙会战了解十分有限。我吃不透的东西又如何能够独立思考,进而去感受去发现去表现?我的立场与情感又如何建立?
随着相关资料的获得,一点点的积累,就像拼积木似的,真相似乎在慢慢复原。譬如当年湘阴县县长谢宝树的《守土日记》的发现,那场战争每一天发生的事情他拣重要的记录下来了。特别有一天,我在大理的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在这本书中,我看到了一个日本女人近滕富士之的档案材料,一个真实的日本人的内心世界令我感叹,她让我回到了常识——我们是一样的人。正是她引出了小说的女主角之一武田千鹤子。
这时候我认识到要写好这个题材不能缺少日本人,离不开日本人的视角。因为这是两个国家间的战争。而我们这么多年都一直在自己写自己,日本人几乎成了一个魔鬼的符号。写魔鬼容易,写人变成魔鬼就难了。但只有写好人变成魔鬼才有启示意义。要说战争中的人性,日本士兵更能提供丰富的例证。
第二次创作,有了一对日本恋人。那时我没想到遇到了更大的挑战:你如何写好日本人,尤其是昭和时期的日本人与他们的生活。日本人的视角必定有他们对这场战争的理解,他们自己认为的战争史与真实历史的区分,他们如何思考如何行动,他们真实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