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锦衣》:“故事只是酒杯容器,真正的酒精度集中于语言本身”
“好作品才是作家的‘王道’。这足以表明,不是‘莫言回来了’,而是‘莫言一直在’。”《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告诉记者,小说之外的文艺样式,尤其是民间文化与民间文艺,向来是莫言创作的重要资源。“剧本《锦衣》中,莫言的语言更自由老到,文笔也讲究结实些。过去他写故乡、大地、人物,总抑制不住一种冲动,要往天上飞;现在,莫言更多往大地上扎根,更注重生命的伦理。当然两种写作都有优点,莫言当下的调整,感觉上更接近其本心。”
纵观莫言的创作图谱,剧本是整个创作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话剧《霸王别姬》与《我们的荆轲》都曾有过热烈反响,小说《檀香刑》就有莫言对故乡一带地方戏种茂腔的悲凉婉曲之风的成功化用,而他获茅盾文学奖的《蛙》后一部分,则是标准的多幕话剧。
到了最新戏曲剧本《锦衣》,自然展现了山东戏曲茂腔、柳腔的唱词和旋律特色,但又不局限于地方戏的表达时空的设定。“民间想象、民间情趣与历史关节、世道人心活化为一体,一个个人物的表情、腔调、动作和心理形神兼备于文本的舞台。”施战军评价道,《锦衣》回归了莫言拿手的“民间叙事”,有所区别的是,以往莫言笔下的石匠、铁匠、货郎、民间手艺人带着较为浓重的先锋性,文本受观念驱动的痕迹明显,现在更多以情感取胜。
《锦衣》的剧本核心,融合了“公鸡变人”的民间传说、动荡年代下的恋爱等题材。青岛科技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赵坤说,《锦衣》在形式自由的地方戏里,随着调子、声气、运腔的婉转高昂,是最放达的民间想象,也是生动的人类表情。在青年评论家李壮看来,如果说“讲故事”的行为在根源处包蕴着叙述者对叙事规则本身的遵循与突破、妥协与冒犯,那么今天的莫言,则几乎已经跳脱出这一枝杈横生的框架:在他这里,故事本身仅仅是途径或者说工具,是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跨江的溜索,是盛满琼浆烈酒的高脚玻璃杯———“对影成三人”的微醺永远是酒精的魔术,谁也不会把盛酒的杯子认真吃下肚去。
“故事只是酒杯容器,莫言新作中,真正的酒精度集中于语言本身。我们不妨将它看作是一场韵律的狂欢、一次语言天赋的尽情挥洒。”李壮说。
在戏剧的结构和人物塑造上,《锦衣》全面向传统戏曲复归,如单线的叙述、起承转合的情节走向、写意的动作和装置、大团圆结局等。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马兵分析说,从《霸王别姬》到《我们的荆轲》,从《檀香刑》里的茂腔悲风到《蛙》结尾处九幕话剧的一咏三叹,再到最新的《锦衣》,莫言正一步步实现着自己“作为戏剧家的野心”。“显然,他更青睐于在民间发掘戏剧质朴的力量,并尝试对旧戏和民间戏曲的审美创造性转化,使之成为当下戏剧创作的源头活水。”
时隔13年再次“三弹齐发”短篇,不由自主又写铁匠
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环,分外耀眼,似乎也带来一些“不能承受之重”。诺奖傍身五年来,作家莫言的创作在外界强烈关注下一直处于悄静隐秘的状态。如今,莫言的小说新作正式回归文学期刊,而且是一口气三个短篇,“故乡人事”系列《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将亮相于9月中旬面世的《收获》杂志第五期。
8月18日,上周五,这天距离《收获》杂志第五期下印厂只剩几天,所有篇目处于审读校样的最后阶段,这一期也是收获创办60周年的特别纪念刊。清晨六点不到,《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在故乡,写了三篇小说,想发给《收获》看一下。”短信来自莫言。在江苏如皋接到莫言来稿后,程永新一口气读完。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是评价:“三个短篇组成一个系列,不到两万字,人物鲜活生动,题旨涉及故乡土地和童年记忆,精神气息与莫言以前的作品有相通性,这组短篇都不长,稍有变化的是语言,准确、精到、节制,长句子少了,明显是精心打磨的作品,标志性的通感艺术手法运用依然得心应手。”
在短篇小说正文前的“小引”中,莫言写道:“各位读者,真有点不好意思,我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短篇小说《姑妈的宝刀》里,都写过铁匠炉和铁匠的故事。在这篇歇笔多年后写的第一篇小说里,我不由自主地又写了铁匠。……”为什么莫言这么喜欢写铁匠?其中包含了成长经历中哪些魂牵梦绕的场景?苏州大学教授、评论家王尧告诉记者,三个短篇,都与莫言青少年的经验有关,但超越了他的个人经验和故乡人事。“新短篇系列重构了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有既往的延续,但更多的是在故事中重新发现人性的秘密,在肌理处呈现乡村社会的场景。小说在不经意间,沉潜了莫言的人生智慧。莫言讲述故事的才华依然文气沛然,叙述疏密适宜,更多了从容、淡定和温情。”
莫言曾说过,故乡不是封闭的,而是不断扩展的。“作家往往有着把异乡当作故乡的能力。乡土是无边的。我有野心把高密东北乡当作中国的缩影,我还希望通过我故乡的描述,让人们联想到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经文学发酵后,高密东北乡在莫言笔下成了“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这并不是莫言第一次以“三弹齐发”的强烈风格化登上《收获》。13年前,2004年第三期《收获》上就曾同时发表了莫言的三篇短篇小说《挂像》《大嘴》和《麻风女的情人》,引起评论界瞩目。自1985年第五期首发他的中篇小说《球状闪电》以来,《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师傅越来越幽默》等十几个重要作品悉数在《收获》首发,长篇小说《蛙》首发在2009年第六期《收获》上,于2011年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翌年问鼎诺贝尔文学奖。“通常杂志短篇不用插图的,但美编喜欢老莫的小说,一连画了三幅,现在是每个短篇都有插图和莫言的书法题名。”程永新说。
组诗《七星曜我》与世界文学对话,惺惺相惜中透着开放包容
君特·格拉斯、勒·克莱齐奥、帕慕克、奈保尔、大江健三郎、马丁·瓦泽尔等七位知名作家,被写进了莫言的组诗《七星曜我》中。“这组诗,一般作家很难写出来,与多位国际知名作家的交往,融合在诗句的意象中。”施战军说,组诗《七星曜我》以独特的才情与见识,与当代世界文学大师对话,这更像是一种隐喻:今日世界格局中,中国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中国文学的影响空间也变得日渐阔朗和通透。
无论是戏曲剧本还是组诗,都在亦庄亦谐中富含着中国智慧和文化自信。借助戏曲唱词和诗歌的形式,莫言完成了一次“语言的自我提纯”———那些原本与小说故事交缠在一起的语言冲动,由此获得了自足而绝对的呈现,最后干脆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