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在看李娟的《羊道》,一看就停不下来,喜欢得一塌糊涂。
李娟的书我推荐过不止一次。最早读《我的阿勒泰》,惊为天人,原来这个时代还藏着这么一位绝世高手。后来读《冬牧场》,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唯有打心底里赞叹。
《羊道》其实不是新书,2012年和《冬牧场》一起出版过,那时候没有来得及看。这回出了新版,厚厚三大本,四十万字,看得过瘾。
就像刘亮程所说,读李娟的书是幸福的。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已经很难写出这种东西了。”潜心于文章的人往往只知道写文章,没有了生活,最后越写越干瘪。生活充沛的人,又多半不怎么鼓捣文字。真实的生活一天天从我们身边流走,真正写出来的却少之又少。
只有李娟,兴高采烈的生活,兴高采烈的写作。
二
李娟1979年出生于新疆奎屯建设兵团,当时李娟的妈妈是兵团农场的职工。
说到李娟,不能不提她的妈妈。
李娟的文章,有好多都是记录和妈妈相处的日常。而只要写到妈妈,几乎每一篇都可以让你笑到肚痛。
李娟妈妈是个好玩的人,没有什么长辈架子,活得兴兴轰轰,自由自在,她没事会教哈萨克小孩用汉语骂人,会把钱藏在垃圾桶里结果把垃圾倒了,会在大年初一提议带着家里的三条狗一起来一次荒野散步……
她永远保持着面对生活的激情,消耗不完的好奇心,当然,她也足够勇敢——很少有人会像她那样离开安定的农场,跑到牧区里开一家小卖部。
作为祖籍四川的汉人,深入哈萨克牧民聚居地,随着牧场的迁徙而迁徙,并没有我们说起来这么轻易。而正是妈妈的选择,将李娟带入了那片她日后不断书写的荒野牧场。
按理说,像李娟这样的孩子,正常的轨迹应该是县里上高中,市里上大学,然后一步步离开牧区,越走越远。
但李娟不喜欢上学,她没有走这条路,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回家和妈妈一起开小卖部,辗转于阿勒泰的各个牧场之间,参加他们的拖依(哈萨克族的舞会),进入他们的生活。
如果没有这一段生活,几乎不可能有日后的《羊道》和《冬牧场》。这是李娟之所以能够成为李娟的前提,她是汉人,是个外来者,但同时,她又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她会一些哈族语言,知道他们的生活细节。
李娟少年时期的这段经历,为她日后的写作埋下了伏笔。
三
十八九岁,李娟离开牧区,到乌鲁木齐打工。那时候,她已经开始写作。
所有写作的人都想要发表,可这个年轻的姑娘谁也不认识。她独自一人跑到《中国西部文学》的编辑部投稿,“惶恐又孤独”。
她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回忆,那时候打工很苦,想改变生活,就写了一篇文章跑去投稿。
到了编辑部,人问:“写的是什么?”
李娟答:“散文”。
那人又说:“散文给刘亮程……”
于是,李娟的第一篇稿子找到了出路。刘亮程是新疆著名作家,他的《一个人的村庄》写得别具一格,把农村写出了诗意。毫无疑问,他是散文行家。
刘亮程初次读到李娟的文章就很喜欢,他后来接受采访时回忆:
“当时她的稿子到了编辑部之后,我就发现非常好,这个小女孩还不到20岁吧,一个老编辑问我会不会是抄的,我说不可能是抄的,她找谁去抄,中国文学没有这样一个范本让她去抄,这只能是野生的。她一个人独自在阿勒泰这样的荒山之中过生活,独自想一些事情,独自冥想,独自书写,最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字。”
那是一篇写树的文章,具体内容李娟自己也记不清了。
因为刘亮程,李娟和文学界算是搭上线了。《人民文学》2001年第七期发表了李娟的《九篇雪》,这对她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这是国内一流文学杂志对她的认可。
2003年,通过朋友介绍,她在阿勒泰地委宣传部找到了一份工作。“当时我想能给我找个看大门的工作就很高兴了,谁知道是宣传部这样的单位,我吓坏了,之后跟所有领导、同事都成了好朋友。而且我在阿尔泰待了5年,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这么长时间。”
她后来出版的《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阿勒泰的角落》以及《我的阿勒泰》都是在这种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写成的。她说,那时“笔下的阿勒泰,是对记忆的临摹,也是心里的渴望。”
2007年春天,李娟离开办公室,进入了扎克拜妈妈一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投入哈萨克牧民的生活,想要记录一些什么。
2008年,她存够五千块钱,辞去工作,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回忆那段日子,一边写,一边在《人民文学》发表,大约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写成了这本《羊道》。
2010年,李娟又接受《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的邀请,在当年冬天随哈萨克牧民一起进入冬牧场。至此,李娟关于哈萨克牧民生活的书写,正式告一段落。
四
小时候渴望记述哈萨克世界的愿望已经实现。李娟还要写什么呢?王安忆曾经在研讨会上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今后怎么写?”
确实,自2012年出版《冬牧场》以来,李娟已经很久没有新作,直到今年才出版散文集《记一忘三二》。
这本新书留待下次再说,今天,我们还是回到对她最重要的作品——《羊道》(这是她主动拓宽自己写作半径,用力最深的一次探险)。
在新版《羊道》的《写在前面》中,李娟写道:
“实际上我对这个系列的文字有着更复杂的情感。这场书写不是一时的兴致,下笔之前已为之准备了多年。当我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作家,渴望记述所闻所见的哈萨克世界。它强烈的吸引着我,无论过去多少年仍然念念不忘,急于诉说。
“直到后来,我鼓足勇气参与扎克拜妈妈一家的生活,之后又积累了几十万文字,才有些模模糊糊地明白吸引我的是什么。那大约是这个世界正在失去的一种古老而虔诚的、纯真的人间秩序……难以概括,只能以巨大的文字力量细细打捞,使之渐渐水落石出。”
我常说,散文最大的好处在于抓住时间,这个时间,可以是个人的时间,也可以是更大的时间,比如时代,比如历史进程。不论是哪一种时间,只要写到极致,就可以留得下来。
李娟过去的写作,比如《我的阿勒泰》《阿勒泰角落》,都是前者,私人、日常,精彩、有趣。
而《羊道》和《冬牧场》则是两种时间的结合,当然还是一贯的个人书写,她说过“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但是,它同时也包含了对时代,对一个更大的时间的记录。
关于《羊道》,最值得注意是作者的视角。她和扎克拜妈妈一家一起生活,成为家里的一员,每天负责打水,洗衣服,做饭,招待客人,煮一遍又一遍的茶。
但是,她始终是个外来者。她写下每一个人的故事,扎克拜妈妈、卡西、斯马胡力;她写下每一场舞会,每一次换场;写下羊的事,狗的事,牛的事,骆驼的事。她写得真细,因为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陌生的,可以记述的,如果没有这一陌生化的视角,面对荒漠的生活,收获的可能是贫瘠。
但同时,她又是懂得的。牧民们有很多和城市人不同的心态,比如他们丝毫不畏下雨,不怕脏,他们对待死亡也没有那样惊奇,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为了一群羊,而放弃一个人的生命。
李娟虽然从外来者的目光记录着一切,但是她懂得她所能写下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她说,“所有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和相同的希望。”
李娟以理解的视角去写独特,才可以写得如此体贴、舒服。而这一切,当然和她自己的生长经历有关。
有时候,有些书只能由某一个人去写。就像哈萨克牧区只能由李娟来写。
五
李娟的写作特点以前已经说过了,虽然她写的是散文,但是与众不同。
首先,她肯定不是董桥式的散文,不是那种前世明月梦里打捞的风雅旧物人情,她没有华丽到浓艳的文字风格;她不是贾平凹王安忆这些小说作者的另一只手,她没有那样强的作家气,文人气;她也不是周成林、野夫这样以沉重记忆为材料的冷调叙述;也不是洁尘毛尖池莉这类女作家的城市生活小品;不是豆瓣系作者们的文艺气息旺盛。她谁都不是,唯独她一个,她是李娟。她的文字干干净净,有风吹过。
她的文章,如果只说一个词,我想说:明亮。
明亮,不是谁都能明亮得起来的,特别还是写哈萨克牧区。如果换成新华社记者,保证可以写出完全不同的祖国大好形势,换成新闻周刊的记者,一定可以写出煽情而沉重的生存故事。但李娟不那么写,她和扎克拜妈妈站在一起,她亲切的看待每一个人。明亮的底子是尊重,是懂得,是草原的空气。
技术上,李娟特别会写对话,写场景,很多日常的小事,经她一写,就生动好玩起来。特别喜欢她笔下的几个小孩,六岁的胡安西、两岁的沙吾列、三四岁的玛妮拉。当然,还有那个永远丢三落四的卡西,好吃而天真的大男孩斯马胡力。
一天接着一天的生活,是不容易概括的,那些日常中的精华,只有你自己读了书才能知道。
我好像已经说得够多了。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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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道》新版,装帧很漂亮。还有一个很妙的设计,作者的《写在前面》是手写的一封信,夹在书里,打开来读信,感觉真好。
我找出版社,在小店上架了这套书。八折,扫描二维码即可购买。我敢打赌,你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