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就是小说,不能一味把它看作对社会事件的回应
李灿:蕾拉·斯利玛尼非常高明的地方是,她虽然写了一个非常残忍的事件,但是叙事上又非常冷静和克制,她从每个视角都展开一个小的缺口,然后一点点深入进去。下面请黄老师为我们分享一下对这个小说叙事方面的看法。
黄昱宁:首先刚才袁老师讲的问题,我觉得非常准确,我稍微补充一点。讲到之前阶级之间有非常明显的分层,很容易处理问题。但是到现在这个世界,实际上不管是左还是右,其实都已经翻来覆去好几轮了,世界太左的时候右一下,太右的时候左一下。女权运动也是,当初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搞的非常极端,后来觉得这样不行。
前些年跑到国外去的时候,英国人就跟我讲,我们现在尤其在伦敦,很多女人不能出去工作,仅仅就是因为保姆实在是太贵了。实际上又回到了那个地方,这些女性很不满意。女人实际上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余地的,要么你完全放弃,你也差不多成了有些人眼中的怪物。很可能因为一个契机你就从这个阶层到了另一个阶层,而且我们现在面对的很多体力劳动者,好多也是高中毕业生,差几分就可以上大学的这种。
说起词语,我前面一直找不出一个词语,我想出了家政服务员,我们试图用这样的词语简化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一直存在。杭州保姆事件里,女主人和保姆年龄差不多,她们经历有一定巧合的成分,女主人之前的阶层也是很普通的,后来做服装生意一下子起来了,这也是一些机遇。女主跟保姆的家境起点其实是差不多的。当把两份经历放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两个人完全可能互换角色。尤其这样的情况,保姆的心态更容易失衡。
法国大革命轰轰烈烈,好像一下子就能改变世界。但实际上发展到今天,一轮又一轮之后,我们常常发现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还有说到写作,我觉得这个小说在技巧上面能给人示范的一个地方,刚才都讲了,开始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把所有的悬念揭开了,中间有很多很多呼应,这种呼应时不时让你回想到死亡。好像当你本来已经沉浸到一个故事的节奏,开始回忆她怎么进入这个家庭的。突然之间看到一个海滩上躺着一个人,就像一个尸体。这种部分时不时出现一下,你阅读的感受一下子就会回到刚开始时那个严酷的问题,一直在提醒你。她以并不长的篇幅,让人产生了很多过目不忘的效果。
我在书上用铅笔划了很多,实在是有很多地方可以作为示范的。如果有想学习写作的,很值得看一看,怎么把一个看上去非常日常的题材处理好,袁老师也提了,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爱情故事,路易丝好像认识了一个男的,你觉得两个人应该有什么故事,不过也就是上了一段床而已。你想想当中的狗血的桥段,如果给电视剧拍起来,像《我的前半生》那样拍起来,你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故事,但是她没有,把故事处理得跌宕起伏,让你放不下来。有时候我觉得读者口味往往跟作者、译者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在这个故事上,我真的不担心你读的时候会觉得太沉闷,或者是读不下去。
李灿:关于这本书的叙事方面,还有涉及的文化身份的问题,下一个问题请问一下周立民老师,因为刚才袁筱一老师也提到了,很多角色身份是倒置的,米莉亚姆是非裔的,但是路易丝这个保姆反而是一个白人,你怎么看待这个身份的设置以及文化差异,还有身份之间面临的无法跨越的障碍,您觉得对这个小说的叙事有什么推动作用?
周立民:我先接着黄老师的话题说下来,其实可能会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小说大概十二三万字汉语的文字量,相当于我们所谓的小长篇,但是这里面真是容纳了很大的问题。作者完全像凌波微步一样,不是故意或者是浓墨重彩地告诉你有这么一个设置,像是一个人不经意说一段话,但是泄露出很多信息。
文字量这么小,容纳的东西这么大,我认为作者制造了一个很开放的文本。很开放的文本其实不断有东西可以拉进来,还有阅读者本身可以把自己代入进去,可以替她补充进去很多东西。包括刚才黄老师提到没有那么多狗血的事情,那天正好读到男主人保罗教保姆游泳的状态,我在想难道要写一点他们的事吗?后来一看完全没有。她的这种高明和这种控制力,真的不像这么年轻的一个作者,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其实你想一想,好像我们不断在讲杀了人。但是其实整个作品本身大量的细节,其实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写作经验的人,大家想一想,对日常生活的描述要比对戏剧性世界的描述难上一百倍都不止。日常生活都是琐碎的东西,说白了一地鸡毛,你怎么把它捡起来,你再把它串成一件东西。所以我觉得在这点上来讲,作者真的是很高明的一个作者。
还有一个就是,其实我们感觉到的这些身份上的倒置。作为现代人,我们的身份是暧昧和模糊的,我们不像古典的人一样身份那么明确,我是一个什么我就怎么样,我可以怎么样,我们在不同的场景里面呈现的是不同身份和不同行为,我觉得跟我们现代人的境遇可能也有关系。
还有一个我一直想强调,我们讲的这些,确实是小说构成中很重要的事件。但是我非常不希望大家把这个小说变成一个纯粹的社会事件的解读,或者是对社会事件的观望。我们还回到文学,文学也可能给我们提供一定的力量。我记得那里面是很绝望的,保姆说她已经没有爱的力量,她觉得已经被耗空了,我觉得这也是我们现代人一个无法逃避的宿命。我有时候觉得人类是不是太理性地控制了我们这个世界,所以造成仙女变成一个像魔鬼一样的人。
我感触有一个很现实的例子,最近放暑假,我们几个朋友的孩子送到类似于像生活训练营一样的地方,教孩子怎么跟朋友相处的。这些东西是可以用封闭的教学来教的吗?这么小的孩子懂一大串人生的道理,我觉得这样人生就活成两层皮了,我们不在一个最有质感的生活里面活着,我们在一个完全都是道理的生活里面活着。我们似乎都懂道理,我们都是文化人,我们很有知识,但是最终我们不能返回我们最切实的生活。而这本小说无论从文本还是意识来讲,恰恰是可以让我们返回最切实的生活。
黄昱宁:龚古尔奖颁给这本书我觉得是无比正确的决定,这本书有很正确的导向,我觉得可能对今后法国文学的发展都是一件非常健康的事情。有时候确实会觉得整体上当代文学走到困境里面了。比如讲到保罗兴致所致,把她带到希腊去。从保罗的角度讲,路易丝一定会很高兴,但是她除了高兴还能怎样呢,马上接着这样一句,这一章到此戛然而止,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示范。任何人都能懂,但是从写作者来说,知道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龚古尔奖是个重要的文学奖项,她还是一个比较新的人,大家能够毫无偏见地发给这个小说,我觉得确实做了很好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