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中国作家的眼里,文学没有主体性的
李灿:这本书在切入现实生活中的时候是从非常小的角度切入的,从而处理很庞大的问题。我们中国当代文学中,似乎这样的作品不是特别多,或者是我自己读到比较少,不知道几位老师怎么看待这种写作方式?
黄昱宁:我觉得很多严肃文学的作品处在一个没人看的境地,我们大家读者、观众熟悉的就是那些被影视化的内容,像《我的前半生》这样的内容。《我的前半生》在电视剧里其实也不差,我看了介绍挑了两集看看。《我的前半生》这个故事肯定没有《温柔之歌》这个故事这么戏剧化,从结局来说至少没死人。但是这个里面所有的情节的走向,所有的形象都是往极端推一下,其实省事。要把薛珍珠处理得那么张牙舞爪的,从写作上来讲非常容易。觉得刻板印象是什么,然后再夸张一些,把嘴唇涂得再红一些。差不多是这样,这是很夸张化的。但是我们文学一般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倾向性一定会有,毕竟利益放在那里,这样的东西容易有读者,我觉得这个是最不好的。应该不要偷懒,还是要自己发现一些新鲜的东西,否则的话,什么东西都是似曾相识的,这边听一点,那边听一点,放在一起其实就是《我的前半生》,或者稍微文学化一点的《我的前半生》。
周立民:在中国,甚至在很多中国作家的眼里,文学没有主体性的。我们的文学变成了别的东西的搭载,而在很多西方的作家那里,文学没有附载那么多东西,没有被纳入到某种社会框架之中,文学就是文学。当然文学本身就是一个大的世界,而且文学本身就会提供力量。如果你用它提供的力量来看这个世界,来写作,那么它也会构成一个自主的文本,这个文本当然会跟社会各个血管是连通的。
袁筱一:有人问过我,《温柔之歌》跟杭州保姆的纵火案那么相似,那文学的力量在哪里?我一直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它可能不是某一个片面的真相,我们在社会事件当中,很喜欢去追求一些所谓的真相,比如一定要知道杭州保姆究竟为什么要纵火。网络是那么发达,各自在各自的真相里面互相谩骂,这种事情很多。我觉得文学可能就是防止我们掉入这样一个陷阱。《温柔之歌》给你打开一扇窗,在这个窗里面你看到的东西,也可能就是导致这个事件发生的原因。但是后来你发现不完全是,然后她后来又给你打开一扇窗,打开无数的窗。小说和真正的社会事件的差异在哪里,新闻报道是没有时间和篇幅,以及不可能有这种立场的。
《温柔之歌》保姆的逻辑是非常荒诞的,如果这两个孩子没有了,主人会再生一个孩子。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在小说里面你觉得一点都不荒唐。实际上我们经常觉得这个杀人犯逻辑怎么这么荒唐,但是其实对于他来讲一点都不荒唐,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我想文学那么复杂、那么困难,为什么大家还要乐此不疲地去读呢?是因为它叫你不要这么简单地想问题。它不能给你一个雇佣保姆手册,但是它可能会让你想到其他很多问题。
黄昱宁:真实和文学的区别就好像真实生活是连续的,一年365天,从早上发生多少事情,大部分事情淹没在记忆力了。如果真的有一个探头跟着你把这些东西拍进来,没有人要看,因为太无聊了。文学的作用,作家的功夫就在于怎么把当中重要的东西剪出来,而且每一个作家、每一个主题、每本书剪出来的材料是不一样的,根据他的需求去剪出来,可以剪出无数个电影,写作完全是这个道理。
李灿:刚才袁老师也是非常正能量,我想也是蕾拉·斯利玛尼写这本书的初衷,为什么她写了这么一个残忍的故事,但是给这本书起了这么一个温柔的名字,这也是文学的力量所在。因为我们时间有限,这本书不管从文学性方面,或者涉及的社会话题方面,我们不能穷尽探讨。最后一个问题请三位老师每个人列出这本书中令你印象最深刻的细节和大家分享一下。
袁筱一:先讲的人合算,万一讲的重合了呢。其实给我印象最深的,我认为是达到高潮的,就是小说快结尾的时候。因为它是一个非线性叙事,所以在小说结尾的时候,突然倒回到前面,在杀人之前,他们曾经去朋友家,一家人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保罗晚上开车回来,巴黎大堵车,他因此要绕道,绕道以后这个车就到了他们平常不应该去的地方。突然之间,似乎瞥见了这个保姆的身影,这个时候米莉亚姆意识到,原来这个保姆除了在她家以外,她还有她的生活。实际上这个是让我感到非常精心的一幕,因为这个也很见她功力的,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生活中自认为非常熟悉的人,因为包括她对丈夫的指责,丈夫同样也可以指责她。有时候想一想,有可能我们身边,包括我们的同事,甚至你认为的朋友,你真的在他们身上花过多少时间?你对孩子又了解多少?实际上当时她发现路易丝的时候,那个震惊,我后来形容说,我们天天生活在一堆非常熟悉的陌生人之中,但是这个不是别人的问题,是你自己也有问题。你会发现其实他们之间的惨剧是不可避免的,不是发生在保姆和雇主之间,就有可能发生在上下级和同事之间。你认为你很熟悉,但实际上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们。
黄昱宁:我也不去说我到底最喜欢哪一个,顺着刚才那个细节再往前翻一个细节,是这样一个细节。
米莉亚姆回到家,那时候他们对保姆已经有戒心了,也开始调查她,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因为有债主找过来,发现她有经济问题。让她崩溃的一件事情是她已经觉得有点变质的一个鸡架,她给扔了。等他们度假回来之后,她看到孩子已经把鸡骨头全吃干净了。这时候她想应该是我丢掉的那个,再去看吃剩下的骨头,感觉那个骨头应该是之前的保姆把它捡回来了,然后洗干净,她甚至能闻到那种洗过的洗洁精的味道,她想象自己孩子要把它吃掉,保姆不可能是无意中捡回来的,一定是刻意的,那时候保姆内心的怒火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她会觉得我连债都还不上了,你这边把一个其实可能只是刚刚有点问题的东西扔掉。表层上是这样的,但是里面积压着很多很复杂的情绪,可能是一种报复,这时候可以说,她可能对孩子第一次杀心就在这个时候起来了。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当时还是被震动了一下的,一个作家是不是敢于这么下笔,也是一个好作家的表现。
周立民:刚才也说过,书是充满大量细小的细节,挑一个很难。第一个让我很震惊的,是她在家没有工作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差不多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觉得一个人突然用这样的眼光打量自己,很让我震惊。还有顺着袁老师说的,保姆那天没上班给女主人打电话,平常是很早就到她家的,她甚至忽略了保姆也会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