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
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灵光”的消逝》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文学著作《神圣家族》。
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2010年度新京报文学类好书”、“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新浪网年度十大好书”、“凤凰网2013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非虚构类十大好书”、最具现实主义精神图书”、“广州势力榜”等多个奖项。
2017年底,第三届单向街·书店文学节开幕之际,主办方邀请六位创作者 以“我的青年时代——一代人的痛与爱”同台主题演讲。
1. 当说到“一代人”时,你心中“你的一代人”包括哪些群体?
自从宝儿出事后,我十二点前就没睡着过。
……
现在,我在屋里睡着,老是害怕,心里经常一惊,觉得娃儿在屋里。回老家住在老院,还感觉宝儿在院子里。就是现在,感觉他还在,好像还在身边。干活时,一想起来,心里难受的很。这些年不知道哭多少眼泪。
2003 年我得胆囊炎,拉肚子,心里压力大,拉的都是白东西,一天去厕所几十遍。回老家,看好几回,都说没事,只算是胃炎。我都忧郁着我要死,是鼓症。别人都说我是想出来的。你说,能不想吗?好端端一个娃儿没了,咋能不想?那两年,我和你光亮叔一块儿坐火车从青岛回梁庄,一个座上坐了七八个人,我一看,恁难,我就想哭,想死了算了。有一回正在吃饭,吃着吃着晕过去了,赶紧把我送到镇上医院。打吊针,回去几天进了三天医院。还是宝儿的事,思想压力大。
——丽婶的自述,《出梁庄记》
(以上内容,梁鸿用河南方言朗诵。编者按)
大家好,我是梁鸿。刚才那一段选自《出梁庄记》,是我家乡的一个堂婶的自述。
刚才在前面一直在听各位讲者的演讲,都非常精彩。有诗,有科学,也有导演,有电影,有视觉,包括女性,劳动,我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一个思想的盛宴。
我觉得,作为一个最后的讲者——主办方说我是压轴的——听定浩一说,其实是因为我老了,因为我比定浩还大两岁。但是我觉得我还是青年,因为我还有一颗青年的好奇心,我还有一个青年的生机勃勃的愿望:
我想了解这个世界,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我最想知道梁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梁鸿《出梁庄记》
所以今天我给大家带来的主题是“断裂时代的痛与爱”,跟我们的主题稍微有一点变化。我想,刚好和前面几位讲者加在一起,它是一个时代的剖面。就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切面,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进入,也希望大家来听我的一些分享。
当看到题目的时候,其实我有一个最直接的疑问:当说到“一代人”这个词语的时候,你心中“你的一代人”包括哪些群体?其实这句话我是在问我自己。我心中的我的一代人到底包含了哪些群体?这样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今天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是一个我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社会学家孙立平教授曾经在很多年前说过一句话:我们是身处在一个断裂的社会和时代。我想,“断裂”不单单是指社会阶层的分裂和固化,在更大意义上,其实他指的是我们心灵和观念意识的断裂,尤其在最近这一些年。
我想跟大家分享几个小故事,从这几个小故事来讲我的想法。
2015 年的时候,我失去了我的父亲。我们知道,失去亲人一开始你是不知道悲伤的,或者说你是麻木的。有一天我站在我家的院子里面,我突然间觉得天地非常遥远,我怎么也找不到真实感。我看到落叶飞我好像找不到生存的感觉,非常非常孤独,无法找到一种连接点。
就这样一个人,如此地亲密,如此地纠缠,但他永远躺在黑暗里面了。所以我特别想为我的父亲做点什么,我想为他,及他那一代人做点什么。在一天天的痛中,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或者说当我想到一些痛的时候,其实都跟他有关系。
我们的很多痛可能都来自于我们父辈,但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的那个时代,以及时代给予他的一个影响。但是我同时又在想,如果不了解他们,我们可能就无法了解我们自己,无法了解我们在什么样的一个历史的河流里面。
所以我就是抱着这样的一种愿望,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我们知道创作有很多很多的原因——我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叫《梁光正的光》。不是歌颂赞美父亲,而是特别想写出一个人,一个在生活的最低处,但却试图发出光的一个人。他的那种可笑、荒诞背后交织着一种时代的痕迹,以及他作为一个人的倔强的挣扎。
▲梁鸿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
其实在这之前,我的父亲是我的合作伙伴,我曾经说我们俩是非常好的伙伴关系。我们曾经花了五年时间游走在梁庄,以及与梁庄相关的乡村和城市。我和我父亲有一年的时间非常亲密,是这么多年以来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他跟我一起去探访梁庄在外打工的那些乡亲们,最后写出了两本书:《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
至今我还记得,当我完成《出梁庄记》的时候,是在一个小的出租屋里面——我自己专门租了一个房子。在放下笔的那一刻,我特别特别伤心——伤心这个词太直了,是悲伤,特别的悲伤。我非常地沮丧,自己被一种巨大的空虚所笼罩,还有一种没有办法去除的虚伪之感。这是非常真实的想法。
因为当时《中国在梁庄》也获得了一些反响,也被很多人所知道,然后我也由此好像得到一些声名,一些采访等一些资源。但其实我有一种特别大的想法,那就是,我因为梁庄获得了很多的声名,获得了很多的资源,但是我真的并没有为梁庄来做一点什么。
编辑: 曹淑杰 吉网新闻热线:0431-8290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