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兄弟》写现实
张 英:在你以前的长篇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文革”只是作为背景出现,这一次《兄弟》里,“文革”成为了小说表现的主题。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
余 华:我这是有意这么写的,这个小说里的人物和相连了。在活着里,我写了福贵,他的死虽然与“文革”有关,但是关系不大。在兄弟里,宋医生的死,长头发孙伟和他的父母,还有李兰的命运被他们的时代所左右、所选择。而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里,人物的命运并没有被时代所左右。
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像“文革”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上发生的大事情,过去、现在、将来,也会有很多人会写,但是假如你找到一个特别好的角度,那你的小说肯定有意义。假如你要正面去写,我一直没有找到正面写它的价值在什么地方。
今天的中国人的生活,外国人没有那么大的变化,作为我的成长经历来看,“文革”和改革开放,我全部都经历了。今天这个社会,千变万化,就像我们在七年前坐在一起谈论文学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这个社会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反过来,你要写今天这个社会,要寻找一种独特的角度时,我发现把这两个时代放在一起写的时候,它们的价值和意义全部显现出来了,相得益彰,把两个截然不同的大时代变化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太吸引人了。
你要去找一个独特的角度去写的话,肯定没有正面写那么有力量,这是叙述中一个永存的矛盾。所以,当我把这两个时代的变化放在一代人的两个人身上,就有写的价值和意义了。
张 英:说说你所说的“正面强攻”吧,怎么理解呢?
余 华:其实我一直想写当代生活,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好的角度、价值进入当代生活,而当我开始写《兄弟》的“文革”部分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进入当代生活的方式。以李光头、宋钢这两个年轻人的成长,他们从“文革”时代走进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他们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按着这条线,改革开放以来的生活顺理成章地就进入了我的小说。
我可以写现实了,而且是不躲闪,迎上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变化。所以我觉得《兄弟》这部小说为什么对我意义重大,因为我能够对现实发言,正面去写这个变化中的时代,把人物的命运作为主线,把时代和他们联系起来,他们的命运都是这个时代造成的。
有一点,为什么作家都愿意写过去的时代?因为它已经稳定成形,对它的变化容易归纳,而且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太复杂了,现实的世界变化已经令人目不暇接了,出现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还出现了网络虚拟的世界,网络上的结婚,什么都出现了,上网络去看看,那些正在发生中的事件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
对这样一个现实,作家怎么表现、怎么表达自己的思考和态度,找到独到的方式,把握时代的脉络,反映这个时代里的人的处境和精神状态,这是需要智慧的。
同样,中国这些年发生的变化,为我们这些作家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可以看到在西方社会几百年的演进过程中,这个漫长的过程国仅仅用了二十年就完成了,不管这个过程好不好,在这个激烈动荡的大时代里,中国的变化和中国社会的变化令人目瞪口呆、叹为观止,这个过程充满了矛盾、冲突,眼花缭乱,像一个万花筒,你根本就看不清楚它的面貌,它时刻在变化中,如何把这个变化时期的中国人的生活在作品里反映出来,这是一个挑战。
对我来说,存在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作为一个中国作家,真的很荣辛。
张 英:虽然你说在《兄弟》里用的是叙述,但是也有人批评你,在小说的叙述上越来越啰嗦了。
余 华:不,我觉得不啰嗦,而是很有节奏。比如小说里写到宋凡平死后李兰去送葬,这里的六七万字在小说里起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铺垫工作,它和许多的不同是因为我用的是大量细节去推动故事往前走,而不像《许三观卖血记》那样靠人物的对话推动叙述,如果按照许三观的方式,也就是五千字写完。李兰从上海回来,如果我是继续那样的写作方式,可能我几千字就能写完,但是,在这个小说里,这六万字我是一口气用两个月的时间,层层推进的方式把它写完的。
这样很密集的方式,不是用对话堆的,而是把人物的情感、人的内心、人跟外部环境的简单关系表达得非常充分,从李兰不在外人面前哭,也不许两个孩子在外人面前哭,到自己拉着板车到了城外无人的地方,对李光头和宋钢说,哭吧。他们才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按理这种一直压抑的情感,我一直让它压着,在这个时候让它爆发出来,写到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哗哗直流啊。
“他们四个人放声大哭地向前走,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他们已经走在乡间的路上了。田野是那么的广阔,天空是那么的高远,他们一起哭着,他们是一家人。李兰像是在看着天空似的,仰起了自己的脸放声痛哭;宋凡平的老父亲弯腰低头地哭,仿佛要把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种到地里去;李光头和宋钢的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甩到了宋凡平的棺材上。他们痛快响亮地哭着,他们的哭声像是一阵阵的爆炸声,惊得路边树上的麻雀纷纷飞起,像是溅起的水花那样飞走了。”
其实在我前面的小说里,像这样的强力叙述在小说的下部里表现得更为充分。
张 英:你越来越在意读者的感受了,在你的小说里,故事和人物越来越重要,而不是结构、文体、技巧了。
余 华:现在过分考虑技巧的话,这个小说是写不出来的,这是我的经验,而且像我这样呢,现在也不太在意技巧了。
因为毕竟写了二十多年,技术上也过关了,我觉得关键还是在于对这个小说的认识。比如二十世纪的文学就认为十九世纪的文学不真实,它所谓的不真实就是它太故事化、太情节化。然后二十世纪的小说就开始分崩离析,各走各的路。有那种平铺直叙的生活化的直白,有日记体的,形式主义的走到那种极端了。
现在大家对小说的认识,无论是对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作家,态度基本还是一致的,还要回到小说本来的宗旨上。假如我要写生活的话,就不用写小说了,去写随笔好了,那是一种纪实类的东西,比小说表达得更加真实一点。
假如你要去写一个人的一生,我们读卓别林的自传,肯定比读一个无名小卒的自传要有兴趣得多吧。因为卓别林的一生肯定是充满传奇色彩的。普通人的一生也没有人给他写传记,既然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普通人,肯定不应该用写传记的方式去写他,肯定是要用故事的方式去写他。
这还是一个对小说认识的问题。很多人到现在还用法国新小说的方式去写小说。这是一种文学商业化以后出现的一种流派。现在人们慢慢地达成一种共识了。当一个作家没有力量的时候,他会寻求形式与技巧;当一个作家有力量了,他是顾不上这些的。当文学越来越没力量了,形式主义就开始泛滥了。
因为我写了二十多年的小说了,我太知道了。使用各种语言方式,把一个小说写得花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让小说紧紧抓住人,又那么打动人,同时不至于流入那种浅薄的小说,那是不容易的。
能写出好故事,是我很大的一个追求,比如小说这样的形式,它的本质还是一个故事,这一点大家都已经形成共识,没什么疑惑的。只是谁把故事写得更有力量更吸引人而已,就是这个区别而已。我本身也不是很能够完整地写一个大故事的人,目前还没有这样做过,但以后可能会去做,只是把它的细部写得很充分,写得至少要吸引我自己吧,要是连我自己也不吸引的话,就肯定写不下去。
张 英:现在的电影、影像对小说创作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对你有影响吗?
余 华:这不仅对我有影响,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有影响,甚至我们的阅读真是没有耐心了,我们不能去指责读者。崔永元曾经跟我说了这么一个例子,他在大学的时候,读文学杂志上的作品,一上来两页都是风景描写,他都读得津津有味,而现在一部小说,开头两段不吸引他的话,就会马上放下。他代表的是现在我们大家普遍拥有的阅读观念。二十年前,一部全是风景描写的小说,我们都能从头到尾全部看完,现在不要说是我们这种读者,甚至包括那种还在写那些很难读的小说的作家们,他们恐怕也不爱读那些很沉闷的小说,整个时代、整个阅读群体都在改变。
张 英:大家认为你一直是一个在探索艺术的先锋派,突然在你回归的时候,你开始写故事、写人物,把对世界的观察掺入,你那些最早的读者反而会不习惯。
余 华:当读者开始喜爱你的某一种写作方式以后,原来也正是你这种写作方式把他吸引到你身边的,当你改变写作方式之后,可能会引起他们的一些变化,喜欢还是不喜欢,习惯还是不习惯,这是很正常的,但或许过几年后情况又会改变。当年我在写《活着》的时候,在文学界内部受到多少批评,外面的读者可能不知道,但文学界内部的人都是知道的,他们并不认为我写《活着》有多不好,他们认为这还是一部好作品,但他们就认为我不应该写《活着》。他们的观念是作家写什么不是由作家来决定的,而是由读者来决定的。
我记得有个好朋友很直接地对我说,我不是不喜欢《活着》,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写了一个不是先锋派的小说。当时我就告诉他,没有一个作家是为了一个流派写作的。《许三观卖血记》出来的时候更有人告诉我,你是先锋派作家,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书名,简直跟赵树理差不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做到的,我肯定是按照我的方式来写我的作品。
张 英:六年前跟你做访谈时,你说《活着》有个变化,标志你不再关注知识分子,你把眼光投入到人民中间,现在又过了六年,你觉得自己变化了吗?
余 华:我觉得这个本质还是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