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只相信一种虚幻的存在
就是书店的存在
我只承认一种词语的边界
就是四月春风的边界
在人民大街的拐角之处
词语闪烁着无限的自由之光
在同和书店低飞的翅膀里
我宣告为语言写作
而不是别的
2
在词语之间，书店里的绿茶
或咖啡的香气，具有一种
惊人的繁殖力，比如
罗密欧与朱丽叶，比如
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都相信
诗人是幸福的，而诗人一直
为自己内心的语言之光
倍加谦逊和羞惭
3
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之后
我一直追寻着属于后现代的
内心生活，一个时代的贫乏
呼唤着书店的默默祝福
一个人的午餐，常常从萎缩的
真理之火得以结束，这是
我始终无法后退的悬崖之壁
我始终怀抱着写作的阴影
和词语与生俱来的孤单
4
书店需要一株反批评的杏花吗?
在成为语言的岛屿之后
书店还需要卡夫卡的城堡
和塞壬的歌声吗?
在穿过街道和小巷夹角处的
阴影里，春天的鸟巢
正吐出一座城市的倒影
5
在书店敞开的界限里
可以民间写作
可以知识分子写作
可以个人写作
但反讽与喜剧，消化了
历史的月亮和时代的钢铁
与大白菜，而叠加的生存困境
也宽恕了众多写作者
突然停顿下来的
一声叹息
6
所以需要一种镜中的风格
比如马拉美的精确与气度
所以需要一种雷霆里的克制
比如艾略特写在荒原之上的
精湛的手艺，而书店楼下的
酒吧与咖啡馆，需要蝴蝶
与桃花的光顾，犹如茨维塔耶娃
在成为世界的隐喻之前
需要朋友之间蓝色的爱情
7
更多的时候，书店
需要用口语化的歌唱
改造书面化的诗篇
朴素未必庸俗
花哨未必生动
当我从张枣南山的梅花
读到西川哈尔盖的星空
当我从黄灿然的《鹌鹑》
读到怀特的《塞耳彭自然史》
这是否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去蔽？
这是否就是让针尖上的落日
得以在命运中修远？
8
当然，我知道，一首诗的虚无
和一家书店的实体，同时
拥有超越时代的气质，盖由于此
我应在自己偏爱的角落里
书写大海的修辞学与旧梦
我应在语言的风向标下，想念倪瓒
或巴比松画派对生活的误解
当然，我还知道，传统值得破坏
但传统正在自身的损毁中
生出磅礴的春风
9
当然，我怀念的，不止是
塔尖上的李白和杜甫
不止是摩天大楼反光镜里
纯洁又骄傲的苏东坡
我所怀念的，自当有历代
学人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
书林里徘徊漫步，自当有用于
想象的神秘，在书店装置的
山水中，至今仍无法用洛尔迦的
节奏，击打出让人惊讶的回声
10
而书店的敲门声，始终
轻如直接落座的春风
在莫扎特音乐的大循环里
谁是良友?谁是远客?
谁是一面空镜子里涌出的
桃花和纷纷春雨?
哦，对不起，可能查无此人
哦，惭愧惭愧，正是悬于
时间内外之缝隙的鄙人
11
一只鸟从书店飞过
鸟鸣便是书中的好手艺
经典的蝴蝶梦，是谁的一生?
我无意探究时间与乌鸦
之间的限度，也无意于沉默
是否会在一场春雨中
变成石头?我仰天长啸
只是为了让自己
重返自己
12
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
有时需要一生的时光
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
让我成了提前衰老的知情者
我有易于感伤的容貌
也有被生活摧毁的
身体里的悬崖，如果我执迷于
命运的星象图，可能还会
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
月光从不伪装
书店不是废墟
13
在一首轻音乐中
蝙蝠有肉身的沉重感
“对不起，我一不小心
在一本旧书里，看到了
这个时代的反面。”
而无法结束的是，我们
依靠羞愧活着，并未避免
逃亡者的命运，我们在历史的
霓虹灯下，拥有了土地的概念
却未能完成昼与夜的
互相拯救
14
在书店深处，那些有名的
有时比无名的藏得更深
我能否在黄昏降临之前
说出遥远的事物和大师的姓氏?
维特根斯坦被时间绑定了
而陷于词语迷宫的博尔赫斯
此刻又深陷于变暗的音乐
——这是春天的风景画
当我为一杯咖啡写下古老的
启示录，一些记忆中的
伤口，开始愈合
15
诗歌不是日常生活的事件
而书店是日常生活的迷宫
但本真的诗歌与本真的书店
真的难分难解吗?
几两银子让一家书店
站在了城市的十字路口
几支牡丹，让一家书店的春天
拥有了躯体与精神的双重性
是这样吧，书店之内
我和另一个我双手互搏
互为对方的西西弗斯
我们夜以继日他推石上山
浪掷一生，比浪掷银子
更为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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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想到了火焰
忽然就想到了火焰之后的
阴影与灰烬，我当然知道
接受火焰与自由，就是
接受伟大的牺牲
接受灰烬与阴影，就是
接受光荣的旷野与完美的废墟
但书店是另外一个蜃楼海市
我在此想到火焰，犹如
在一个隐喻的瞬间
想到了雨后的彩虹
17
那就从昨天开始我们之间
秘而不宣的交谈吧
面对时间的刀斧，我们且让
词语的翅膀再飞一会儿
面对书籍里走出来的道德
我们且把生活的身段
放得更低一些，我想在
你永恒的沉默中，取回
一个园丁的技巧，我想在你
打开的，春雨的曙光中
熄灭灯芯绒里的葵花
18
一个人坐在书店昏暗的
灯光里，是否就是一只中年的
豹子，隐退在时代的容器中?
我曾把一片草叶的死亡
写在手心上，也曾把愤怒
置于虚无的空气中
春天来了，但我的体内
仍残留着去年冬天的暴风雪
城市在变形，我犹豫了多次
最终还是决定此生如虫豸
大可朝生暮死，也可
暮死而朝生
19
我当然可以在一本
打开的书中，读到白鹤的
孤独和红叶的疼痛
也可以在合上一本书之后
想到四月有美好的风景
也有遥远的枪炮声
一切都稍纵即逝
一切都在壮烈中陷入
匆忙的沉思，哪一个时辰
能够让我站在上苍的
视角，心怀悲悯?
又有哪一个时辰，能够
让我重返尘埃，仰望
缀满星星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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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在无字句处击壤
且在日出与日落之间
往返于灯火明灭的书店
生命的秩序何其神秘
这是四月，一棵树
因为一群鸟鸣，变得有些激动
一条河流因为一阵春风
变得内心无比柔软
哦，亲爱的乔治·桑
让我们把往事埋得再深一些
把枯枝的结局想得再明亮一些
这是四月，泥土在开花
梦幻的乌托邦，在一颗蓝色的
星球上，开始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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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的一场春雨
让我终于成为一分为二的人
加缪告诉我，伟大必须鄙视
但杰作也未必永存
这让我认清了鸿沟下的马尔罗
——东西方巨大的差异
让我内心的孤弦与雨水
同时在四月诞生
谁一个人在梦中跳舞?
谁准备好了月光的手帕?
春天在一瞬间吐出了
幽蓝的火舌，让书店成为
城市夜色里的一盏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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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架上检索一个诗人，
犹如在一座城堡里
寻觅昨夜的一个梦境
我在书店里，坐在某人旁边
眺望窗外城市的落日
仿佛一枚巨大的糖果
“这是比时间更为细小的
碎片，这是晚餐即将开始的
时刻，先生，请喝一杯红酒吧。”
一个诗人，从书架上走下来
空想的脸庞上写满了欢乐
23
在词语和词语之间
在春风和春雨之间
书店里无厘头的信札
卷轴里的字画，都需要
用一盏灯照亮
而被寂静浸洗的绿茶与
诗句，喜欢与夜色抗衡
我有唯一的白发，可用折断的
钢针，打开天问
24
让我们谈论一下康拉德吧
这个活在黑暗中的水手
因为蜕变，而又重回了波兰
我想谈谈他的私人札记
既是希望的象征，也是航海的艺术
他说:“太阳终于落下去了”
说的多好啊，当我在同和书店
读到这句话，人民大街上的
落日，就送来了黄昏时分的鸟鸣
所有的书籍都仿佛长了薄薄的翅膀
在康拉德叙说的
轮船上，低低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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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和书店，我应该梦见
一些和昨天有关的诗句
以及用来遗忘的镜子
在层叠的书籍之间
请打开我的脸庞
和内心的颤栗
在照亮乌有之乡的
灯光下，请擦肩而过的
庄子停下来，他穿着
跨时代的牛仔裤，只是为了
在一次谈话中，打捞自己的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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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个词去定义一家书店
与一条大街的关系，是困难的
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件
从来无人认领，比如
我把手边的一杯茶
换为一本塑封的书
它是否正在等待一个
陌生人将自己拆开，一直
令人心生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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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的辛波斯卡
读不惯饶舌的普鲁斯特
一如无限道德的
托尔斯泰，不喜欢
理想主义的萧伯纳
如果我可以想象
他们在同和书店相遇
这是否就是一场恶作剧
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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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记忆画出的画像
并不能和书店的最初样貌
完全吻合
再给书桌上的台灯
加个背景吧，如果梦境中的
曲线图愿意，再给最深处的
寂静加些鸟群吧，如果自由的
空气愿意，我并非书店的
称心之物，却用一封信
焚毁了惊叫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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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隐喻是，我们
在命运女神的见证下
相遇在同和书店
你知道，我是天生的
诗歌的狂热分子，没有周末
和节假日。写作还需要帮手吗？
当然不！在生命的第七个门槛
我接受交叉路口上的告别
也接受错误的希望，带来了
正确的失败。我从未想过
大河如何拐了大弯，我只要
从一个转角到下一个转角
就完成了时间将尽
哦，时间将尽，我已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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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书店，就是一座辽阔的
迷宫吗？从咖啡的香气里
起飞的音乐是复数，而摆在
《伊利亚特》和《小毛驴之歌》
上面的时间，是不可重复的单数
在同和书店，我和无限繁殖的
灯火与鸟鸣有同样的生活圈
如果我把诗写得再短一些
可能会在春雨降落之前
喝到花体的杜松子酒
2023/04/12-18写于长春同和书店
作者简介：葛筱强，原名葛晓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白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曾获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首届杨牧诗歌奖金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