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微尘的光芒中
喝一杯咖啡，无异于
与树上的鸟鸣完成了对称
无异于在柴可夫斯基的
G大调上，完成了与明月的通灵
而在一座书店与咖啡馆之间
我并非能够随时与往事
完成起飞，也不能为一本过期的
杂志，在无所事事时
写下汉语的偏旁与脚注
2.
我是否应该用黑夜的唱片
让咖啡的香气，充满神秘的
力量，或在词语停顿的
片刻发生弯曲?
我从未想过执迷于
某些事物的伤口
或某些事件的匪夷所思
也从未想过“穿裤子的云”
会在某一恍惚的瞬间
穿过时间的针眼与沙漏
我在咖啡馆幽暗的灯光里
坐着，仿佛沉默的身体
缀满了不可能的鸟声
3.
我准备用一小杯拿铁复制
或还原一个朝代喧嚣过后的寂静
也想用书架上的槐花
录下一座城市的景深与传奇
此来，源于对世界的热爱
此去，我有三生三世的青山绿水
赠予岿然不动的黄昏
4.
在惠民路以南，有暮春的
车水马龙，从这里，或那里
也有意料之中的寂静
从尘光咖啡馆的百叶窗
泄露出来，我当然可以散漫地
用蝴蝶的想象力抵达奥尼尔的
天边外，也可以在转瞬之间
抵达李白的敬亭山
而莫扎特的琴声很清朗
仿佛无限接近着天堂
5.
在时间光洁的前额上
蓝山咖啡委婉的往昔之梦
无需回到大海的变奏
和掌心里的地图
我活得很慢
我用诗歌活到今天
从现在开始，我将用
咖啡馆的安静作为
送给时间的礼物，也将用
音乐里的月见草和野雏菊
恭候五月的指尖之舞
这并非纸上的生活与建筑
我知道自己在现实的
地铁站出口，梦见了谁
6.
如果我歌唱，我是否会想到
麦卡勒斯在咖啡馆虚构的
伤心之地？
如果我继续沉默下去
我是否会因为写作用力过猛
长出巴尔扎克不堪其重的
大肚腩？而一个人的咖啡馆
意味着一个人孤独的岛屿
正在悄然生长，我虽未染上
历史的忧郁症，却在时间的音色里
窥见了太多的无名的
一个时代的过路人
7.
一间书店里的咖啡馆
并非汉语构成的迷宫
一间咖啡馆，可能是一个人
用于记忆的麦地之瓮
在与植物学有关的隐喻中
咖啡豆牵引着轻盈的暮色
走向夜晚，在城市更为广阔的
鸽哨里，咖啡豆让一个无家可归者
爱上了画册里的流水与江山
8.
在咖啡馆舒缓的音乐中
我应该写下什么，或
不可写下什么，墙壁风景画里的
白桦林知道，书架上的苇岸
也知道。我可以想象一盏吊灯
是丁香花里的明月，但不可
想象一座城市，是能够
自由呼吸的森林，我可以
对不应有的乌鸦保持警惕
却不能拒绝音乐无边的灰烬
构成海棠花凋落后的废墟
9.
在一杯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里
读出雨水的声音，并不是
一件神奇的事，而在一句唐诗里
同时遇见荷塘月色与兵荒马乱
才让人觉得，诡谲的人间
什么都会发生
10.
整整一个上午，两个诗人
搬运着古代与现代，也搬运着
潮流与反潮流，而当他们
在劳作的间隙，谈到了
南方写作的传统与北方写作的
逼仄，谈到了一个地域与作家
风格气质的互文性，这是否
象征着时代与历史的两翼
正在割裂?也象征着诗意的
梦境与非诗意的生活
在分辨与对抗中再次醒来?
11.
有些日子注定要高声朗诵诗歌
比如在尘光咖啡馆，比如我
在正午时分打开咖啡馆的房门
“其实是另一个我，放弃了
做梦……”，其实是另一个
我的复制品，在昏暗的灯光里
喝完了咖啡，也看完了一部英国电影
内心柔软，犹如初夏正午的阳光
12.
但一切尚未结束
一切也永远无法结束
有人在进行鸟群时代的即兴演讲
有人在用电影燃尽自己
内心的欲望，而鸟群时代
真的是另一座需要良知平衡的
浮桥吗?我步履缓慢
我有暂时停下来的微妙瞬间
我坐在咖啡馆的最里间
把一本书放在硬木书桌上
似乎在做着一件
无限接近疯狂的往事
13.
但我在此刻想到了
鸟群的护照和天空的信使
想到了地铁列车上一位金发的
老妇和一个秃顶的假行僧
(他们是否也在观察并猜想
邻座长发伪装的嬉皮士?)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差异刺激，我当然知道
这种刺激正带着我在咖啡馆
幽闭的音乐中，认真整理
一场梦幻的卷宗
14.
之后便又是短暂的沉默了
之后手机里的街头新闻
就开始模仿鸟群的叫声了
我想说的是，我三天没刮胡子
一些慵懒的诗句正从胡须中
醒来(该来的总是要来，我
从未想过抵抗)，哦“记忆中
初夏的闪电，镶着弹孔的星星，
咖啡馆西南喧闹的工业区……”
由此想下去，我似乎准备动身
15.
但我身处蚂蚁的城堡
我手中捏着鸟群叙事里
无法推卸的份额，我正迎着
一位编剧的目光，想象东北方言里
黑色幽默的脚本，而印象派的
大师告诫我，与其沉浸式地
梦游和拆词，不如挣脱时间之网
用加缪的手记审视一部青瓷史
或用帕斯捷尔纳克的好手艺
重新编选一部唐诗
16.
但我还应该从现象学出发
谈论咖啡馆隐身其中的
哲学符号，我还应该
从施莱尔玛赫算起，谈论
施勒格尔如何从一杯咖啡里突围
完成自我有限与无限之间的
普遍分裂，这还不够浪漫吗?
诗与咖啡结为姐妹，犹如
巴黎的结构主义，凭借语言的舌头
让教堂的穹顶得以变形
17.
“酒店的怀中有书店。”
书店的怀中有咖啡馆
咖啡馆的怀中，会有
日常语言的明月与悬崖吗?
亲爱的巴特，请用你的S/Z
将自由的或不自由的人间
阐述，请用你的形而上的抒情
对通往时间的唯一出口
进行棒喝的狮子吼
从表象到经验，卑微的人生不足道
或者相反，从经验到表象
辽阔的人生，必须打破
最大限度的春天，才能“与欢乐的
神明，同返故园。”
18.
因此，我不得不说
心里被绝望包围，便可走在
通往咖啡馆的路上(在电子资讯
围困地球的今天，咖啡馆以北
永发胡同的绿色邮筒，还会
有信使在黄昏时打开吗?)
众生皆过客，众生皆在
时间盘问的旅途中
19.
而从异乡到异乡，一间咖啡馆
足够让路过人世的一场大梦
暂时留步，从一个朝代
走进另一个朝代，一间咖啡馆
足够让无神论的美学
变为不可知，难道不是吗?
一朵桃花的凋亡比另一朵桃花的
盛开来的更加突兀，一次性的
纸巾，仿佛在沉默中隐喻着
我和更多的我，在大地上
只此一生
20.
那就顺手写下真相即为皮相
妄我一直在红尘的泥淖中
那就顺手摘下莫须有的
定数与变量，让变量不再纠缠
咖啡馆不言自明的安宁
我怀抱初夏的惊雷，即是
怀抱家国的悲怆，我干掉了
书卷中敞开的世界，就是
在海德格尔饶舌的诗化哲学中
干掉了自己的决绝之心
作者简介:葛筱强，原名葛晓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白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客座教授。曾获吉林省第十一届长白山文艺奖、首届杨牧诗歌奖金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