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通河航拍
四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伊通河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它壮丽的景观惊呆了。现在回忆起来,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即将小学毕业,升入九十中学读初中。似乎得到了什么解脱,我一天到晚地疯淘,当时最主要的去处是“老虎公园”——动植物公园,还有南湖。那一天,因为在南湖下水洗澡,被细心的父亲发现,他拿着木头棍子追打我,逼迫我沿着自由大路一路向东狂奔。老虎公园、南岭体育场,然后是大片的菜地,一条小路蜿蜒其中。我弄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验证方法,父亲抓过我的手臂,在上边挠了一把,立刻,一道道白色的划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随后就是父亲的厉声喝问。除了逃,我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我趁父亲找木棍的当口,夺门而出,眨眼逃出父亲的视线。
在平日里,我们一班少年的“禁足线”基本是在南岭小街,那片葱郁的菜地太过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它对我们是一种遮挡,同时也充斥着说不清的神秘。菜地里种着大头菜和菠菜,大头菜尚未完全成熟,而菠菜已经开始收获了。这些地属于生活在都市周边的菜农,他们会定期或不定期地把各种蔬菜运到各个分销点,也就是副食店,用以保证城市居民的餐桌尽量显得丰盛。
也许是惊慌造成的逆反,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到菜地的另一边去看看,那里会有一些什么样的人?会见到什么样的事?历险的欲望鼓荡着我,让我毫不犹豫地迈动了双脚。也许是刚才跑得过于急速,我的脚弓有一点发麻,但不可否认,松软的泥土给了它们可以体会的安慰。是下午阳光最足的时候,菜地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一股股热气拂面而来,我的身影从一片菜叶向另一片菜叶掠过。
突然,耳边传来异样的喧响,汩汩若语,绵绵不断。我停住脚步,仔细辨听,那声音来自正前方,恰在这一大片菜地的边缘。我犹豫着移动身体,一点点向这声音靠近。响声越来越大,紧接着看见白亮亮的波光,大坝近乎一条大道,两边长满杂树和野草。一条大河!一条大河出现在我面前,我所听到的声响就是由它急速向前的水流发出来的,来自河水深处,沿着河道外扩,融在下午的空气里,带着一股意想不到的凉润。我的身体陡然一颤,背心被风真空一般吹离了皮肤,像一个天蓝色的气球,大睁着双眼向东南西北四下里逡巡。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是没有见过大河的,和母亲居住在乡下的时候,距家二三里之遥有一条小旱河,旱季无水,到了雨季,会有几日的泛滥,可那泛滥如何能跟眼前的大河奔涌相提并论呢?这大河的狭窄处,至少也有三十米宽,无桥无渡,就这么洒脱大方地挥舞着裙带,携着日光和云彩,流向了不知名的远方。真是啊,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叫什么名,为何敢如此放量地歌唱?我渐渐地痴迷了,在堤坝上坐下来,我感觉自己正和它合而为一,是它手上的一粒沙,脚下的一块鹅卵石。
伊通河流域的农田
那天,我离开它的时候,黄昏已悄然来临,一大群乌鸦由我的头顶飞过,往河的另岸宿营。它们的家就在那葱郁的白榆林里吧?它们和人类一样逐水而居,为的就是内心深处那份安稳和静谧!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母亲正为父亲的简单粗暴和他争吵,见我安全回来,松了口气一般收了心底的怨怒,张罗着妹妹洗手吃饭。她放在锅里的饭菜已开始变凉了。我完全忘记了我和父亲之间的事,脑海里只有一条大河,我问父亲:“南岭那边有一条大河,你知道它叫什么河吗?”父亲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拿筷子的手停驻在半空,迟疑半晌,终于回答:“伊通河。”
这便是我和伊通河的不期而遇。
很快,三年的初中生活结束,两年的高中生活开始。生活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一天天地慢慢长大。我高中就读于七十三中学,也就是长春的老烟厂子弟中学,由我家到学校,大概有五六公里的路程,没有公共汽车直达,上放学多半靠步行。路线一般是这样的,我从自由大路入老虎公园南门,沿沙石路斜穿至吉顺街,再穿过南关棚户区中间一条破旧的小街,直抵南关浴池。在这里过南关大桥,伊通河就从它的身下流过。不知为什么,短短几年的时间,伊通河变瘦了,水流也不那么迅急。站在南关大桥上,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岛子,岛子上置有一座凉亭,在那时我的眼睛里,这便是一个风雅的去处。我和我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在这里畅谈人生,设计未来,大学梦也是做过的,只是有一点,我的数学和外语成绩太差,这个瑰丽的梦想于我几乎就是泡影。我苦恼,也羞涩,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把我的心里话说给伊通河听,因为在我的概念里,早在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时,就把它当成我的朋友了。记得是一个周三的下午,老师政治学习,我们没有功课,我突发奇想,想去看一看伊通河的上游是什么样。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上了大坝,沿着大坝一路向南,一步步丈量着我能追随的伊通河的长度。走了多长时间,记不清了,堤坝外侧是菜地,杨树、柳树、榆树一段一段地在外堤稀疏地生长。那时,已经开始背诵古诗,脑海尽是有关江河的诗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这些诗句落在伊通河里,漂浮在水面上,带给我无限的遐想,留给我深深的记忆。现在想来,那一次远足应该是到了现今的卫星路一带,水面陡然变宽,水质也格外清亮。遇到一个打鱼的中年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我报以腼腆的一笑,轻轻擦去额头的汗珠。这是一个少年和世界特殊的交往方式,是水汽的滋润,让他有了敞开心扉的决心和信心。
后来就毕业了,自然没有考上大学,拒绝父亲让我复读的要求,一个人背着行囊走上社会。干临时工的日子里,和伊通河几乎没有交汇了,直至我上了作家进修学院,和妻子谈恋爱,才又有机会让伊通河见证了我的爱情、我的婚姻。妻子那时在小学做代课老师,我功课不忙的时候,就会借一辆自行车,赶去学校接她下班。我的规律是这样,接到她,便找一家小店吃饭,吃食是简单的,心情却甜蜜;饭后我带她来到伊通河边,一边散步,一边交流一天中的所见所闻。我的话会多一点,讲普希金,讲海明威,讲沈从文的《长河》,讲契诃夫的《草原》。有时,我会给她讲我初见伊通河时的感受,一个人的一生若是与水有了勾连,那他的身心就会越变越干净。月亮爬上天空了,堤坝上白刺刺的一片银光。我们面对河水席地而坐,相互比着说莫泊桑的《月光》,古板的老神父被什么给打动了呢?正是那月光下,少男少女深情的一吻。伊通河,你听到了吧,你看见了吧?你知道我心中的幸福,更知道我的梦想会开花,最能散叶结果儿。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伊通河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改造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段河堤都有自己的风貌、自己的特点。绿树成荫,鲜花竞放,道路整洁,河水充盈。清晨和傍晚,伊通河两岸的居民在大堤上散步、休憩,尽享生活赐予他们的美好。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我最喜欢在伊通河边背诵《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在文字里制造的美好,伊通河成功地把它复制了、放大了、升华了。灯火、音乐、欢歌、笑语,伊通河像一条金线,把每一个人心中的美好愿景都串在了一起。 (作者:于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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