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动物，或者植物，名字前缀加上“中华”二字，就说明此物种与众不同，是中国特有的，中华秋沙鸭亦是如此。中华秋沙鸭是英国人哥尔德在中国境内发现的鸭科物种，因鸭的头顶“梳着”冠羽，如同古代官帽上的花翎，富贵，大气，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且这种鸭在中国境内发现，便在秋沙鸭前面加上“中华”二字。
因为数量稀少，因为特有标志，别称很多，譬如，会飞的中队长，水中大熊猫，会上树的鸭子……每一个别称都蕴藏着故事，且都与它的特点相关，与它的特性相连。
中华秋沙鸭的雄鸭当属“美男子”，雌鸭可谓“俏姑娘”，雌雄鸭之美，从冠羽，从眼神，从体态，处处彰显；秋沙鸭红色的喙如一面小旗帜，尤其初春的冰雪河面，这抹红绝对是与众不同：冠羽高高挺立在头顶，个性呈现，助推它们成为秋沙鸭中的王者。它们春来长白山繁殖，深秋领着宝宝迁徙南方，不仅是河中捉鱼的高手，还是天空中飞翔的先锋。最抢眼球处，雌鸭在十几米高的树巢中安家，孵化的鸭宝也从高高的树洞中跳出，这一跳开启了鸭宝宝的生命之旅。
如今，中国境内的“中华秋沙鸭”大多数在长白山区域繁殖。凡是中华秋沙鸭栖息之地，生态环境必优良，山清水秀是标配，负氧离子颇高，这些也只是指标，而自然保护才是真正的硬件。所以，中华秋沙鸭承担起“生态试纸”和“活体探测仪”的功能。长白山因“中华秋沙鸭”的入住，在诸多光环中又增加一道光彩；中华秋沙鸭因自然保护的推进，可以无忧无虑在此“安居乐业”。
虽然中华秋沙鸭是世界濒危物种，长白山区域的种群数量却逐年递增，这是一个很神奇很有趣的现象，为何会是这样呢？
便是生态自然保护的杰作。
中华秋沙鸭很挑剔，且高傲，有种贵族气质。而长白山自然保护区，为中华秋沙鸭营造了贵族的家园。对于候鸟，春来秋走，皆为过客，家是流动的驿站。早些年砍伐等毁掉许多适合中华秋沙鸭筑巢的老青杨，中华秋沙鸭无处安家，无法孵化……燃眉之急，这里的专家们亲自动手，为中华秋沙鸭建造鸭巢，也叫人工产房和育婴室。此后，中华秋沙鸭便在“别墅”般的产房中孕育下一代。
“一切皆有可能”，我一直喜欢这句话。
为了见证雏鸭生命的第一跳，多日与长白山科学院朴龙国老师一同观察中华秋沙鸭“产房”的经历，改变了我对人生的许多看法。人不能与自然去争，顺应自然，才是最高的境界。十几天来，雏鸭与我们捉迷藏，而我们却乐在其中。昨天用自己更多臆想去揣测它们跳巢的时间，强加自己的意愿，却忽略它规律的预产期。
预报有雨，也要坚持。两点醒来，拉开窗帘，只见星星点点的路灯在雨中闪烁，内心有份期盼，失眠也加入折磨我的行列。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发。仅仅从青年旅舍出来，跑到朴老师面包车的距离，运动鞋便已经湿透。当到达长掩体时，鞋子彻底成了凉鞋。
朴老师说：“这场雨是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听罢，我的心一阵疼痛。这样的暴雨，雏鸭如何耐受？
还好，昨晚大家用农膜把掩体罩上。我们到达这里时，周围还是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但已有两位科研人员早早到来。不知为何，坐在农膜覆盖的掩体中，感觉自己都成了蔬菜和水果，且是在市场极其畅销的那种。雨越下越大，体温一直高热不退，外加亏欠的睡眠，眼前的烟雨朦胧叠加成几道屏障，状态不佳，难堪，难受，难忍，双眼浮肿，只能用一条缝隙观察掩体外的世界。这一切，还要继续忍受着，不想因自己的不适影响大家的拍摄心情。
雨天拍摄效果受限，但科研人和摄影人并没有放弃，他们为心爱的相机穿上了雨衣。激情不减，每一位老师如同枪膛装满子弹，信心满满地等待开炮。
想想这巢雏鸭似乎更追求仪式感，有雨滴伴奏，有波涛弹奏序曲，河水、雨滴交错成一部交响曲。雨滴如同酵母，与河水融合后，河面在膨胀，在发酵。雨就这样不知疲惫地从天空砸了下来，内心为雏鸭担心着、恐慌着。
灰蒙蒙的天空如黑色的棉纱罩住这片水域，而我所在的位置是圆心，周围的树木、河水，还有即将凌空而来的雏鸭都是演员。我独立于天地间，成为不折不扣的观众。
此时此刻，鸭巢中鸭妈妈和雏鸭们，让我爱恨交加，为了它，我撇家舍业在鸭巢下守候；为了它，我忍受着身体的酸痛在山林中穿梭；为了它，我放弃了庸常的生活，把精力都奉献给它。我倾注如此深沉的爱，多么希望能换回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它不属于人类，不会懂我所付出的一切。迟迟不跳出来，似乎彻头彻尾向我挑衅。
跳巢，顾名思义，就是从这个区域跳出，跳到另一个区域。我迷恋上这个词，源于中华秋沙鸭。因为中华秋沙鸭的生命就是从这一跳开始的。
6点30分，鸭妈妈从十五厘米的巢口探出上半身，机警地东望望，谨慎地西瞅瞅，时不时扭头对巢中鸣叫几声，继续伏在巢口两三分钟，才退回巢里。反反复复三次观望后，一只雏鸭也学着鸭妈妈的样子趴在巢口，毛茸茸的小家伙除了头顶，全身都是灰色的绒毛，因为弱小，它尽力伸长脖颈，它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鸭妈妈发现后，用翅膀将它扯回鸭巢。似乎这只雏鸭很不情愿，转眼间，它又趴到巢口，这次更加挺直身体，尽力扬长脖颈，忽闪两只枝丫般的翅膀，它在向大自然问好。
这时，鸭妈妈也在探头观望，伸展身体间，不小心用胸口将这只兴致勃勃观望的雏鸭挤出巢口。只见雏鸭舒展三角形的小翅膀，双足蹼成八字，头朝下，小家伙居然不惧树高，从来没有学过飞翔，却能拼命地挥舞翅膀跳下来，只是瞬间，它就从十多米高的鸭巢重重地摔在湿漉漉的草坪地面。我端着望远镜找寻落地后小家伙的身影，只见它弹起，再落下，就不见了踪影。
巢里巢外一片寂静后，鸭妈妈再度伏在巢口，长喙成八字，猜测是在鸣叫，算为叮咛，算作示范，随后，率先纵身一跳。与此同时，巢口由刚刚的安宁变得吵闹，雏鸭们争先恐后涌到巢口，有的侧身去观察，有的低头去俯视，还有一只却骑在洞口，顽皮地欣赏眼前的一切。紧接着，一只只小生命有条不紊地跳下来，落地的那一刻，我的心悬起，担心摔坏弱小的生命。只见，小家伙灵巧落地，肚子贴在绿莹莹的杂草上，随后一个前翻才平稳站起来。笨拙弱小的雏鸭则平摔下来，但见它侧翻后，跟跄站起来。这时，另一只在此守候多时的雌性中华秋沙鸭拼命地追赶雏鸭，这只鸭是强盗鸭，它是来抢夺雏鸭的。幸亏刚刚跳巢的鸭妈妈勇猛无敌，疯狂地撵跑了强盗鸭。
小家伙落地后弹起，如灰色的小皮球在草从中滚动着，之后随鸭妈妈来到浅水区。在鸭妈妈的“嘎嘎”呼唤声中，小家伙们乖巧地向妈妈怀里靠拢。这时，暴雨并没有停息，且更加肆无忌惮。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显示此时为零上二度，山里和水边，温度略低于天气预报。躲在掩体中的我，冻得哆嗦成一团，几乎僵硬蜷缩在我观察的洞口。遮盖掩体剩下的一块塑料薄膜成了我的救星，不顾及形象美还是丑，我披着薄膜挡住了风，少去风儿的横扫，似乎暖和许多。这些小家伙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拥抱这个世界，对跳巢雏鸭们是何等地残忍。鸭妈妈似乎也理解眼前的坏天气，慈爱地将几个娇弱的鸭宝宝捂在羽翅之下，其他雏鸭也撒娇地往鸭妈妈怀里拱，鸭妈妈叫了几声，酷似批评，小家伙们消停了。鸭妈妈左右环顾巡查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起身先行，沿着浅水区向深水区前行，雏鸭似乎经过专业的训练，均匀地排列成一字长队，以步行军的态势紧跟鸭妈妈疾步前行。雨中的泥沙滩松软，时而有小家伙陷入泥沙中，但见它挺直身子猛地一个冲刺，从泥沙中跃起，加快脚步，并没有被落下。
穿过泥沙滩便到了深水区。深水区浪花翻滚，如舞蹈者甩袖起舞，浪推着浪，跳跃翻滚，气势壮观。大雨如注，水面上涨，外加冷风助力，鸭妈妈并不畏惧，勇敢地领着雏鸭沿着礁石回旋逆流而上，以身示范，勇敢冲入波浪中。雏鸭们有些恐慌，犹豫片刻，在鸭妈妈的“鼓励”下，也随着鸭妈妈奔向波浪，闯过第一道风口浪尖，似乎它们在窃喜中，又一股波浪袭来，三只雏鸭被冲出几米之外，鸭妈妈忙扭身率领大部队返回，找到这三只雏鸭后，但见鸭妈妈的长喙一张一合，似乎在叮嘱，只见这三只雏鸭跳到妈妈的背羽之上，大部队又继续逆流前行。这时，鸭妈妈像一艘船，游在前面，要问船儿谁来坐，三只宝宝坐上面。这次，鸭妈妈避开激流险浪，尽可能地沿着礁石边以S形的路线挺进。如此看来，路程绕远，但减少阻力。中华秋沙鸭迂回的战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它知难而进的精神更是让我折服。
远远望去，逆流而上的鸭妈妈和它的雏鸭们与浪花搏击，冲破几重波浪后，似乎乏力，这时，鸭妈妈跳上一块礁石，小家伙们跟着连跳带爬攀到礁石之上，聚在鸭妈妈的双翅之下歇息。鸭妈妈宽大的翅膀就是小家伙们的保护伞，避风，挡雨，还能温暖它们。
曾看过资料，雏鸭跳巢后，鸭妈妈领着它们悄悄躲在河边的芦苇或草丛里，待雏鸭们恢复体力再出去觅食。只因周围出现疯抢雏鸭的强盗鸭，这个鸭妈妈才改变初衷，也改变觅食的方向。
掩体低矮，只能跪式观察，透过巴掌大的观察口，通过望远镜才能望见七八米之外的鸭巢。就这样，我目不转睛地盯了近三个时辰，眼皮已经僵硬，眨眼似乎都是奢侈。此时的风雨似乎是这场“阅兵”的序曲，在猛烈而疯狂地弹奏鸭妈妈率领雏鸭们在交响中表演了“海陆空”的乐章，完成了它们生命的第一跳。（作者：陈凤华）
本文选自吉林省作家协会编《问脉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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