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最能彰显东北地域特点的季节，而雪向来是东北冬天的主角。客居东北已有十年，每个冬季，我都能与雪相遇。假使造物主夺走了雪，东北的冬天便无趣了，冬天也就不成冬天了。
我在雪地行走，听落脚时雪的声响，看空中雪的形态，嗅雪与植被混合后的气息，想那些与雪相关的命题。就像雪落在大地，这些想法也陆续落于纸上。
一
雪和雨的性格是不同的，倘若下雨，即便在没有窗子的房间，也能凭着那滴答或哗啦的声响，感知到它的存在。换作雪，就只能用眼睛来感知了。
雨有重量，用“下”较妥当;雪较轻盈，用“飘”更契合。雪的这种性格使其显得更加神秘，它往往暗自飘了一整夜，直到人们拉开窗帘或推开门时，那种惊喜才会写满人们的眉宇，这是一种视觉与心理的双重冲击。
东北的冬季较长，持续低温，加之下雪的频率高，所以除了道路以外，积雪多可“驻留”，也就形成了雪景。于当地人而言，年年如此，没有太多新奇，心头起不了多少波澜，真可谓“身边无风景”。
而对于南方人，尤其是终年无雪之地的人来说，东北的雪有着极大的魅力乃至魔力。我的一个南方表弟一直没看过雪，他10岁那年，冷空气南移，当地竟下了一场雪，他立马跑出去，刚出单元门就是一个屁墩儿，顾不上换裤子，他爬起来继续玩耍。但南方温度终究是高，雪落地就化，他只好仰头、扬手触碰那些雪花，其实到了身上，就和雨没什么差别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经历，让他足足兴奋了好多年。
这就是为何近些年，东北的冰雪旅游逐年红火的原因。2019年的冬天，有东北朋友在网上做起了雪的生意，不是卖雪，而是替南方的朋友在雪地里写表白、祝福等。
二
相较于历史，现在东北的雪远没过去那么大。每年入冬，上了年纪的人就会讲他们小时候雪是如何之大。我有个朋友，是农学教授，他有几个蓝莓种植基地，到了冬天，他们会将蓝莓树埋上，来年春天，再让它们“起身”。但是前年冬天，东北的雪极少，他的那片蓝莓也就活得很不好，除了蓝莓，翌年春天的山野菜也产量极低。如此看来，瑞雪兆丰年是有科学依据的。
东北的冬天，冰雪是特点，冷本身也是特点。但东北的冷，确实还有一个好处，即干冷，这个优势反倒没怎么被强调。
我是苏北人，于东北而言，苏北也属南方，苏北以及南方很多地方的冷是湿冷，空气湿度大，冷得刺骨。南方至今不供暖，而在早年，也没有空调，冬天是很难熬的。家里常常比外面还冷，室内室外，身上都得全副武装，里三层、外三层。睡觉前，得开电热毯，到了床上，需要将几件毛衣一起脱下，再将衣物也放在被里。到了早晨，是很难起床的，倘必须起床，就得下定极大的决心，以最短的时间穿戴好所有行头。因为湿冷，被子有些潮，洗完的衣服也不易干。在那样的冷境里，身体和心绪都不舒展，都是蜷缩的。
那年，我刚到东北，遇到第一个冬天，就觉得舒服，这是因为长期的湿冷经验遇到了干冷的环境。东北的冬天，在室外，只要穿戴好，不长时间行走，是能承受的。到了室内，有暖气，衣服根本穿不住，棉毛衫甚至夏装即可，早晨洗的衣服，晚上就干了，起床是不存在丝毫斗争的。南方的游客来到东北，多数行程是乘坐大巴，到了景点，尤其是到了村屯，带着欢快的心情，能玩很长时间，到身体受不了时，可去村民家，在火炕边坐一会儿，也就缓过来了。
三
近些年，冰雪经济成了热词。但东北的一些地方打造雪乡、雪村等景点时，有些人为的痕迹太重，不少村屯的小路都变成了水泥路，土上的雪和水泥路上的雪，走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屯里装上了与城镇没有两样的路灯，路灯再美，与雪多少有些“违和”，只有那些错落有致、大小不一的红灯笼，才能与雪共同构成一种美感，这美感养眼、入画。
很多新建的屋子，没有老式的屋顶，撑不起雪，“雪蘑菇”的独特造型变得稀缺。假使没有了“雪蘑菇”，哪怕是在村屯建成国际化的酒店，也是徒劳，因为外乡乃至外国的游客，完全是冲着“雪蘑菇”、冲着北国独有的雪景来的。
因为寒冷，所以需要尽可能地减少景区与景区之间的交通时长，这涉及交通的规划、建设与治理。试想，要是把交通上节省下的时间增加到游客在景点的停留时间上，多可观啊。
我想，雪乡不妨多保留一些原始的景致、气息，这些气息离游客久远，有很强的吸引力。更重要的是，越是原始，就越能在游客的记忆里长存。
与雪乡对应的，有滑雪、滑冰等冰雪项目，有冰灯、冰雕等冰雪景观。至于前者，可在硬件设施的现代化、安全性上与国际接轨，但在冰雪项目的文化内涵上，不妨保留本土意识。东北的冰雪文化，长白山的冰雪文化，望天鹅、北大湖、松岭雪村、二合雪乡等地的冰雪文化，与阿尔卑斯山的冰雪文化，理应不同。在文化上、内涵上，完全没有必要去模仿乃至移植，同质化会导致个性的丧失。
四
人，也是风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雪有自己的性格，但它飘落于世间后，就会和人的性格，尤其是当地人的性格融合在一起。
在东北，无论是景区，还是没被开发成景区的村屯，这里的人，多是大方、豪爽、热情、“活雷锋”的，普遍具有幽默的细胞。人的心灵，应该如东北的雪那般纯洁，也只有纯洁的心灵才能配得上北国的雪景。
人的淳朴、民风的淳朴，除了体现在日常行为中，也体现在民俗活动中，比如剪纸、冬捕、采参等。这些民俗活动，需要一定的仪式感，但这绝不等同于表演。原始劳作、工匠精神必然胜过花拳绣腿。用心、投入、接近原始地做好民俗活动，自然会赢得游客的青睐，经济效益亦随之而来。
雪是天空给大地的礼物，也是自然给万物的礼物，它是万物共有的资源。身处雪地的人，更得珍惜雪、善待雪，并将雪以及雪所蕴含的文化，慷慨地、智慧地分享给更多的人。(作者：马犇)
来源:吉林省作协编《问脉山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