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块冰凌从伊通河畔的柳枝坠落,长春的春天便从杏花苞衣的裂缝中汩汩涌出。这座历经岁月的城市,在柔粉花云的重新缝合中焕发鲜活的肌理。文化广场的老杏树最先感知春讯,虬曲枝干上忽地爆出万千骨朵,如冻土中迸裂的冰晶,似青铜器表面萌发的绿锈,以生命的柔韧消解着北纬43度的料峭春寒。此刻漫步新民大街,会发现哥特式尖顶与中式飞檐俱成了杏云的背景板,那些穿越时光的砖石建筑,竟在纷扬花雨中显露出少见的温情,在混凝土缝隙里续写着年轮。
寒香破雪:文脉里的花魂
长春杏花的根系,深扎在吉林大地的文明断层中。从高句丽山城的石缝到渤海国宫殿的瓦当,从辽金墓葬的铜镜到清代文人的诗笺,杏花始终是这片黑土地上最坚韧的文化符号。
高句丽:石壁上的春痕
在集安五盔坟四号墓(公元6世纪)的玄武岩壁画上,朱雀尾羽扫过的空隙里,几笔淡赭色线条勾勒出抽象花卉,尽管考古报告未明确其种类,但丸都山城遗址(集安)出土的炭化植物种子,暗示着高句丽人对果木的利用。民间传说称,守军曾将杏核混入城墙夯土,以花期证明“天佑山城”。
渤海国:海东盛国的杏雨
龙头山墓群出土的渤海国鎏金带銙上,忍冬纹与宝相花纹交织,折射出唐文化对“海东盛国”的深刻影响。贞孝公主墓墓室壁画中的庭院树木,或为后世杏花意象的灵感来源。
杏花纹鎏金带銙
辽金:游牧与农耕的春祭
在长春风物志中,杏花更是一部破译黑土地密码的基因图谱。农安辽塔(黄龙府塔)地宫出土的铜镜背面,龙纹与缠枝纹蜿蜒,印证了辽代工匠融合游牧与农耕审美的尝试。这让人想起《松漠纪闻》中记载的女真习俗:满族萨满后世春猎前以杏枝蘸鹿血祭祀山神的传说为这片土地增添了神秘注解。
清代:流人笔墨中的塞外春
清代杨宾《柳边纪略》记载东北“野杏丛生,四月始华”,当流人踏着松花江的冰面来到宽城子(长春旧称),或许正是这些凌寒绽放的野杏,才催生了“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塞外诗情。
这些穿越蒙古高原的花粉,或许曾粘附在鲜卑骑兵的箭囊、契丹商队的驼铃,最终在伊通河畔找到归宿。如今净月潭森林公园的山杏林海,每逢四月便上演着生物迁徙的史诗——淡粉浪潮从山麓向峰顶节节攀升,与残雪斑驳的冷杉林构成冰与火的视觉奇观。
净月潭国家森林公园的山杏林海 来源/图虫创意
丹青幻化:艺术嬗变中的花影
吉林杏花的艺术表达,始终在多元文化碰撞中裂变新生。
吉林省博物院藏《山东移民图卷》(清晚期)以水墨记录“闯关东”路线,画中杏树从莱州老宅延伸至宽城子新居。现代学者认为,“愈北愈瘦”的笔法隐喻移民对故土的移植与适应,长春二道沟山东屯的古杏,枝干勒痕被传为移民捆扎家当的印记,虽无考古实证,却成为集体记忆的鲜活载体。
而更动人的演绎藏在民间。吉林乌拉满族剪纸传承人李侠的作品中,杏花常与鸟兽、神树组合,满汉交融的纹样,折射出民间对自然力的浪漫想象。
城市肌理:时空叙事里的花香
南宋叶绍翁在《游园不值》中另辟蹊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枝不安分的红杏,恰似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中逸出画框的衣袂,以突破桎梏的姿态完成艺术的自我超越。近现代长春的每个历史褶皱里,都藏着杏花的密码。
中国吉林网 罗浩/摄
待到陆游写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已从文人书斋走向市井巷陌。
每年四月,“杏花节”让整座城市陷入温柔的狂欢:吉大校园的“杏花大道”变身露天美术馆,学生们用丙烯在花瓣上书写量子公式;54路有轨电车拖着悦耳清脆的叮当声,穿过漫天飞花的春城大街,车厢里戴防花粉口罩的市民与举着单反的游客相视而笑;最富奇思的是汽车厂退休工人们,他们用废弃零件焊接的“钢铁杏树”装置艺术,在东风大街上与真实花树构成工业与自然的二重奏。城市规划者更将杏花写入生态密码。园林部门沿人民大街打造“杏花生态屏障”,选择抗污染强的山杏品种,其根系网络如同地下长城,既固土降尘,又以花期为城市标注春的刻度。这最美的长春四月天,粉白色带沿主干道次第绽放,恰似在大地绘制了朵巨型杏花。
在长春世界雕塑公园,抽象人体雕塑与本土杏花形成对话。这让人想起唐代渤海国带銙上的纹饰交融——文明的碰撞,始终是这片土地的宿命与养分。
罗浩/摄
站在长春德苑的观杏亭远眺,可见不同时空的杏花在此重叠,便觉千年文脉正在花开花落间生生不息:辽金墓葬中凝固的青铜杏枝、伪满老照片里憔悴的街边野杏、解放碑旁沐浴阳光的新栽杏苗,以及天际线处正在建设的杏花主题生态社区。这座经历过殖民疮痍、工业阵痛的城市,正将杏花淬炼成超越季节的文化载体——那些飘落在有轨电车道轨间看似柔弱的五瓣花,实则是贯通悠长的文脉、联通诗意栖居的文化基因,终将被碾作滋养黑土地的春泥,随着暮鼓晨钟舒卷,在城市记忆的暗房里,永远显影着四月长春与杏花的倾城之恋。(作者:汪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