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宇 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文学院院长、吉林省小说委员会主任。在《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次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和精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等文字介绍到国外。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家乡三部曲”(《血色草原》《风吹稻浪》《芬芳大地》)等。作品曾获梁斌小说奖、田汉戏剧奖、冰心散文奖、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等。
一
大沁塔拉草原浩荡无边,大沁塔拉草原上的大风也浩荡无边。
草原大风仿佛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像拉干老古庙里反复吟唱的皈依颂文从不肯停歇一样。伴着雄浑的蒙古族长调和粗犷的草原民谣,草原大风刮过波涛汹涌的大嫩江,刮过草浪翻滚的塔头滩,刮过静谧深沉的哈尔淖,刮过神秘莫测的芦苇荡。
草原大风也把大沁塔拉草原刮得四季分明:春天,一野新绿,汉子们雄劲地吆喝着公牛,用笨犁蹚开黑油油的土地,撒下饱满的种子;夏天,碧波万里,间或有汉子从大嫩江里拽出大牙鱼来,奋力提拉钓绳的臂膀常常伴着霍霍的风声;秋天,遍地金黄,是草原人的收获季,到处都闪烁着红亮亮、汗涔涔的脊梁;冬天,满目苍凉,连日的白毛风雪过后,偶尔有汉子抓回一只活狼来,草原世代不息的雄风就会又一次实现飞扬。
最生动的存在,还要数夏日的大沁塔拉草原。这个季节的草原苇草丛生,湿地成片,大沁塔拉草原显得更加广袤而神秘。我永远都无法抹去大沁塔拉草原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深刻烙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生长着各种茂密的蒿草,在翻滚的蒿草里经常有草原狼的恐怖身影。草原大风掀起一波又一波浩荡草浪时,我常常感到就像有成群的草原狼在向我奔涌而来,那场面宏阔而震撼,犹如一股股血性十足、抽筋断骨的红色肉浪。大嫩江由西向东日夜奔流,几乎横贯了整个大沁塔拉草原。每年的七八月份,是大嫩江激情澎湃的汛期。在草原大风的吹拂下,本来就波涛汹涌的大嫩江更是一路奔腾咆哮。墨绿色的江水泛着巨大的白色浪花,巨大的白色浪花下面更是危机四伏。每时每刻,水下的鱼群都在拼命地厮杀着。为了食物和繁衍,鲫鱼群、鲤鱼群、鲢鱼群、草鱼群、鳙鱼群等温顺杂鱼们在这个季节都要逆水洄游,它们一拨一拨地顶水而上,鳌花群、狗鱼群、鲇鱼群、黑鱼群、嘎牙鱼群等食肉鱼群(俗称牙鱼)就一拨一拨地尾随而来,一路追杀,一路饕餮。这些凶猛牙鱼不知疲倦地追杀着温顺杂鱼,掏咬撕扯,生吞活剥,江水似乎一度都被搅得混浊猩红,血味弥漫。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土狼、猎豹和野狗们追逐着疣猪、角马、羚羊和野牛们一样。与此同时,天空中白色的“打鱼郎子”也一路跟随而至,因为鱼群经常被追得跃出水面,“打鱼郎子”一个俯冲就能叼住它们最想要的美味。直到两个多月以后的九十月份,突出重围的温顺杂鱼们才能最终抵达远方浩瀚的哈尔淖深处,暂时过上相对平稳安定的日子。
而最沉重的存在,则是冬日的大沁塔拉草原。这个季节的草原风雪交加,一野荒凉。我还是咿呀学语的孩童时,大沁塔拉草原的大风就铁青着面孔向我宣布:你给我听好喽!草原是真正爷们儿的天下,这里的一切都属于真正的爷们儿!草原冬猎队这个名字更是渗入到每个人的骨髓,这支专门对付草原狼的冬猎队一直以判官的形象把草原人分为两类——强者与弱者,或者说英雄与狗熊。前者上天庭,后者下地府。在草原人的心目中,能入选草原冬猎队就能拥有一切,草原冬猎队要比历史上任何国家的任何王牌军队都神圣得多。在草原,草原冬猎队的崇高程度绝不亚于诺曼底登陆的二战盟军。冬猎队队长的自我感觉就更是无比良好,就算他们知道世界上还有拿破仑、巴顿这些元帅和将军,也绝不会感觉自己有半点儿逊色。我曾以幼小的草原平民的身份体验过草原冬猎队的荣耀与辉煌。哪怕是眼下,只要提起草原冬猎队,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诚惶诚恐,仍然会情不自禁地顶礼膜拜。我怀念冬日里的草原风雪,我怀念冬日里的嫩江冰排,我还由衷地怀念冬日里那些飘着油亮长发、身穿羊皮大袄、手提“掏捞棒子”从大风雪中拍马而过的骑手们。我特别喜欢闻那些浑身挂着白霜、冒着热气的骏马身上散发着的那股子浓烈的汗腥味和尿臊味;我特别喜欢听骑手们那些高门大嗓的傲慢喊声,连同他们夹带出来的粗俗脏口。虽然骑手们之间的竞争始终评判着孰优孰劣,虽然骑手们之间的竞争直接导致我们王氏家族沦为底层弱民,但我还是无限崇敬着那些优秀的骑手们。
大沁塔拉草原的生存环境虽艰难,但很真实;强弱竞争虽残酷,但很公平。在人们的常规印象中,草原通常应该是碧绿色和墨绿色的,或者有时会是土黄色的,甚至是灰褐色的,冬天里也顶多是白色的,但在我根深蒂固的童年记忆中,草原是红色的。无论春夏秋冬,草原一直都是红色的,宛如一头在大风中舞动着红色长发的巨型魔兽。
二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草原人似乎总是披星戴月地劳作着。尤其是草原上的男人们,他们一个个都很倔强,也很彪悍。草原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讲规矩。草原人从来不把那些手提猎枪、百发百中地将远处飞奔的野兔撂倒的猎手视为优秀猎手,草原人也从来不把那些抛圆大旋网、一旋网打上几十斤杂鱼的渔人视为上等渔人。人们把最受尊重的猎手称作“汉哥”,把最瞧得起的渔人叫作“把头”。草原上真正的“汉哥”从来不使用猎枪。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提着一根两尺余长的“掏捞棒子”,腰里别上一把羊角剃刀。“汉哥”对野兔、野鸡等小猎物看都不看,他们只对大沁塔拉草原上最凶顽的猎物——草原狼感兴趣。他们斗狼的方式也极其独特,先凭勇猛使狼被动逃跑,然后再与狼拼耐力、斗智力。称得上“汉哥”的猎手从来不找狼的短处,他们愿意看到凶恶的草原狼施展完浑身解数后俯首认输,这时他们才伸出大手揪住狼的后背将其擒到马上。草原上真正的“把头”从来不用网,他们仅凭一柄锈迹斑斑的黑色钢钩和一双有力的手臂来对付大嫩江里最霸道的巨型狗鱼。他们常常要和垂死挣扎的巨型狗鱼滚作一团,拼个你死我活。印象中,好像只有那些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和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才用渔网去网鱼,才下挂子去挂鱼。
纵横大草原多少年了,大沁塔拉草原汉子的标准装备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就是一根套马杆子、一根“掏捞棒子”和一柄羊角剃刀。没有人见过同时身上又背着一杆猎枪的草原汉子。
能被尊为“汉哥”的人并不多,同时又被尊为“把头”的人就更显得凤毛麟角了。因为在任何领域里做成真正的高手都是不容易的,跨领域再做成高手则更是难上加难。既当“汉哥”又当“把头”,其难度起码相当于今天NBA赛场上的最有价值球员,或者网球四大公开赛上的大满贯选手。草原人在这个问题上绝不含糊,他们眼里也从来容不得沙子。草原人把既是“汉哥”又是“把头”的草原汉子亲切地称作“草原红鹰”,更是加倍敬重,加倍厚爱,给予无条件的崇拜,给予草原人能够给予的一切。
大沁塔拉草原从来不缺少筋肉与利齿的残酷较量。草原狼这个名字叫得最响亮时,也正是草原狼群最兴旺的时候。草原狼群昼夜用绿色的眼睛威慑着草原人及一切可供充饥的肉身。正是在草原狼群的包围下,草原上平凡的百姓有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为了使事业更像事业,后来又有了草原冬猎队及其狩猎规矩,有了强者和弱者区别,有了英雄和狗熊划分。
大嫩江里鱼群之间的弱肉强食也是同样道理。有时,表面看上去非常残酷无情,实际上则是自然界优胜劣汰的日常规律。凶猛的牙鱼群一路追杀着温顺的杂鱼群而来,看上去血腥,但从本质说,那又是一种最博大的慈悲。一旦杂鱼泛滥,江水就会失去应有的生态平衡。如果杂鱼过多,最后可能导致哈尔淖里所有的鱼都无食可吃,甚至会因为严重缺氧而全部窒息而亡。所以说,牙鱼群的生呑活剥就变得极其必要。反过来一样,牙鱼多了也不行,吃尽了杂鱼,牙鱼也终将无法生存。所以草原人从来不对任何鱼斩尽杀绝,深知它们都是生态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
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大沁塔拉草原上就有了这群汉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杂居的剽悍民众。他们好像从不放弃,也从不屈服,草原人世世代代一直抖擞着这股与众不同的雄风。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沁塔拉草原就成了角力厮杀的圣地,就成了繁衍剽悍的地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又来了哪个民族的人群,都一概被这里既有的勇猛所洗礼、所同化,让不屈之魂渗入每个生命的血液和骨髓深处。然后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生存氛围——所有的男性必须首先告别任何形式的懦弱才有资格在这里生存。也许正是由于这与众不同的强硬风格,才造就了草原上包括我们王氏家族在内的很多家族的沉重和好强。他们疼痛着,他们隐忍着,他们挣扎着,他们梦想着。
大沁塔拉草原上著名的拉干老古庙就是为世世代代的“汉哥”和“把头”们修建的。谁也说不清老古庙的始建年代,谁也说不准一代又一代老喇嘛的来历与身世,拉干老古庙实在太古老了。拉干老古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将相,而是每年猎到的最凶的野狼獠牙和每年钓到的最大的牙鱼骨架。草原人认为征服草原野狼和大型牙鱼靠的是同一种东西。他们没有说出的这种东西就是勇气、力量和智慧。实际上,野狼獠牙和大鱼骨架就是勇气、力量和智慧的象征。它们一直充当着草原人虔诚跪拜的图腾,每一颗狼牙和每一架鱼骨都蕴含着草原人无数个牵魂动魄的故事。实际上,关于草原人夏天钓大型牙鱼、冬天猎凶悍野狼的记录,就是草原人的精确历史,这些记录已深深融入草原大风中。
天长日久,草原大风越来越演变成一种历史的凝重符号,火印一样镌刻在每个草原人的脑海中。草原人已逐渐无法接受没有草原大风的日子,也无法想象没有草原大风的生活。总之,草原已被大风演化成一种别样的生存境界,造就了草原人与大嫩江及其动植物们同生共存的命运哲学。
三
大沁塔拉草原当然也有温情的一面,但也绝对与众不同。没有大风的日子,飘忽不定的雄云雀总是突然间就没了踪影,只留下悦耳的歌声;哪怕是百鸟齐鸣最嘈杂的清晨,黄鼠子和野兔子也总是能听见一片片、一圈圈的花脸蘑和狗尿苔破土而出的声音。
“狼来了!”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少年时代。草原上玩耍的孩子们经常会因为一时的枯燥无聊而搞起恶作剧,任何一个孩子都可以在风平浪静、随随便便的一个时间节点上来上那么一嗓子:“狼来了!”孩子们从不追究是谁喊的,第一反应就是飞快地向前狂奔。在一大群草原孩子喊着“狼来了”的游戏中,机灵点的孩子会在话音未落之时就蹿出去数米之远。然后,所有的孩子就会煞有介事、竭尽全力地奔跑起来……跑在前边的孩子常常会边跑边喊:“狼就在你身后呢!”跑在后边的孩子就会不断地回头张望,越发相信身后有狼,个别胆小的孩子有时还会发出哇哇哭声。
一路喊着“狼来了”,我好像也把自己喊出了些许狼性。我不仅不怕狼了,反倒越来越喜欢上狼这个称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好像提前听到了齐秦那首《北方的狼》,我就是一路哼唱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从大沁塔拉草原来到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学的。后来,东师的校园和长春的街巷果然成了“无垠的旷野”,校园广播里也呼啸上了“凄厉的北风”,街边音像店里也掀起了“漫漫的黄沙”。歌中那匹“北方的狼”就像是从我的故乡草原沐风栉雪而来,一路掠过风沙,带着故乡草原的粗犷、深情和隐忍,惴惴不安地依偎在我身旁。求学期间,我心里一直哼唱着《北方的狼》,基本不分白天与黑夜地奔忙着。每每想到毕业,想到未来,想到如何在城市扎根、如何应对城市与草原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我就难免迷茫和困惑;每每唱到最后一句“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我的心情就会一次比一次复杂。作为那段迷茫和困惑的见证,是我大学期间创作的短篇小说《无奈年华》和中篇小说《青春错觉》。
大沁塔拉草原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歌中那匹北方狼的天堂。每往城市走近一步,都意味着我在逃离那个天堂,意味着我在与“北方的狼”南辕北辙,这让我经常有一种跟自己挥手告别的幻觉。
大学毕业后,我还是决定留在城市。租房、结婚、生女、买房……一边干好本职工作,一边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我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跟城市也越来越盘根错节,密不可分。大沁塔拉草原越来越遥远,远成了拉干老古庙里的一段皈依颂文,远成了一阵阵草原大风的隐约耳语。但遥远的大沁塔拉草原却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圣洁了。这很难解释,有些类似于苏轼那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味道……正是在只能遥望故乡草原的那些时光里,我写下了《漂过都市》和《心藏黑白》两部长篇小说。那是我从故乡到异乡的心迹,是我从草原的古朴到城市的繁华所经历的一大段茫然。陪伴我完成这两部作品的,有无声的时间,有蒙蒙的天际,也有斗室的微光,更有一直萦绕我内心深处的旋律——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三十几年后,当我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再次回到大沁塔拉草原时,视野里的草原就像换成了另外一块草原。温暾的草原微风隔着岁月朝我扑面而来,我感受到的却是带着几分痛楚的叩击和战栗——草又低矮又稀疏,少见飞禽走兽,狼就更成了传说。别说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了,就算是风不吹、草不低,站在远处就能看见草丛里的黄鼠子在忐忑不安、踉踉跄跄地奔跑着。来到近处,地上的蒿草连鞋面都盖不住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间就像失去了根、丢掉了魂,巨大的落差让我无所适从。在我童年的印记中,大沁塔拉草原远不是这样平庸啊!它一向威风凛凛,辽阔雄壮,连同每个不经意的传说,也都令人热血沸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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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