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白山秋天 来源:图虫创意
沿着G331国道,东驰百里,当“长白山”的路标在视野中渐次清晰,一场与天地对话的旅程便正式开启。虽因秋雨封山,与天池缘悭一面,却意外闯入了长白山脉精心铺陈的秋日秘境——那不是寻常的凋零序曲,而是白山黑水间一场生命的盛典。
这里的秋,不似江南丹桂的缠绵,亦非香山红叶的喧闹。它是带着肃慎遗风的猎手,是葆有渤海气韵的诗人,在无垠天地间以山为纸,以霜为笔,挥毫泼墨。那漫山的斑斓,是长白群峰在冰与火淬炼亿万年后的又一次深情吐纳。尤为撼人心魄的是,这绚烂中毫无衰颓之气——红,是高粱垛晒满阳光的沉甸甸的喜悦;黄,是稻田浪涌向天际的明晃晃的丰饶;绿,是松花江穿越峡谷时留下的碧莹莹的咏叹。它们交相辉映,将关东的秋日穹顶撑得更高、更远。
这色彩的交响,是自然与文明的合谋。那红黄绿错落有致的“五花山”,多像这片土地上共生共荣的文化图景——夫余的古朴、高句丽的刚健、渤海的开放、女真的勇毅、朝鲜族的坚韧,乃至近代闯关东者带来的中原精魂,所有层叠的历史记忆,都在这秋的色谱中找到了对应。穿行其间,仿佛能听见唐王东征的猎猎旗响,渤海使臣出访倭国的琅琅车马,乃至抗联战士密营中不灭的篝火噼啪。此刻,天地悠悠,时光倒流,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好一场生命的加冕礼!这漫山红叶,是海洋,是军阵,更是盛典。每一片叶子都深知凛冬将至,却偏要在这最后时刻,将生命能量推向极致。它们如同相约一世的眷侣,在归于黑土之前,举行着最隆重的集体婚礼。这壮美,让人想起长白山下那些质朴而坚韧的生灵——他们从不哀叹严冬漫长,只在短暂的温暖中奋力绽放。
此情此景,令人彻悟:上苍安排四季轮回,各有其美,从未立意要让秋冬荒芜;正如安排人生历程,也从未立意要让老年悲凉。万物的生灭是天道,但生灭之间的姿态,却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尊严。
由此念及这片土地的往昔——从“海东盛国”的繁华,到“龙兴之地”的沉潜,吉林大地见证过太多辉煌与寂灭。然而,生活于此的各族先民,始终在严酷自然中寻找着生的诗意。他们伐木为屋,耕垦为食,渔猎为继,将文明的星火代代相传。即便是最艰难的岁月,也不曾放弃对美的追求——朝鲜族的农乐舞仍在丰收时节响起,满族的萨满鼓声依旧沟通着天地人神。他们懂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逃避终结,而在于如何饱满地走过全过程。
立于这秋光之中,我突然警醒于自己过往的某种怠惰——那以“淡泊”为名的退缩,实则是对生命热忱的辜负。长白的秋以雷霆万钧之势告诉我:须领受这天地与先祖共赠的厚礼,须生动这跌宕起伏的人生过程。一日当如一年般饱满,一年当如一生般郑重。
北国的秋天,是位洞悉世情的边地智者。来时无声,去时果断。你若困于俗务,待猛然抬头,它或许已决然远去,只留给你一个清瘦的背影,与一阵砭人肌骨却也醒人神智的清凉。
这极致的短暂,赋予了北国秋色一种近乎悲壮的浓烈。仿佛只需一场冷雨、一夜寒霜,天地便如打翻的调色盘,所有色彩都在进行最后的、最绚烂的燃烧。枫叶的红,是长白山火山岩浆淬炼出的火红,毫无保留;银杏的黄,是辉发古城落日余晖般的金黄,璀璨夺目。秋色之美,带着倒计时的紧迫,因为每一阵风过,都可能是一场盛大的凋零。这正如孔夫子在川上的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北国的秋,便是这流逝最直观的具象。
这来去匆匆的秋,更是一部关于“舍得”的深刻哲学。它毫无眷恋地舍去了夏日的繁茂,才呈现出枝干疏朗、筋骨清奇的线条力量。这是一种生命的减法,褪尽浮华,方见本真。
人生步入秋季,亦当如是。我们开始学着舍弃虚妄的执念、冗余的负累,转而守护内心如长白山岳般的坚实,与如松花江水般的从容。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精神的升华。
面对这位步履匆匆的秋天智者,我们学会的不应是伤逝,而是全然的沉浸与深深的感恩。它以其短暂而辉煌的存在,教诲我们:生命的价值,从不以时间长短论英雄,而在于其绽放时的质量、密度与光芒。
当最后一抹秋色即将隐入冬的帷幕,我回首这片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土地,忽然明白:长白秋谛,其实早已刻进吉林大地的基因里——在历史的兴替中懂得珍惜,在自然的严酷中学会绚烂,在生命的短暂中活出永恒的重量。(作者:汪晶美)
